那杂役用茶盘端着一碗青菜面和腊肉,线条硬朗的脸在冷月下像殉葬的陶俑。银瓶在门口给了小账,接过茶盘,没让他进门。
她一转身,祁王已经坐回了八仙桌上。
“你说我是你哥哥?”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听见轻佻的嗤笑居高临下,“你也配做我的妹妹。”
银瓶力不从心地叹了口气:“得罪殿下,那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男女同行到底少见,只有说是亲属才不引人注意”
“那以后你就是我的奴婢。”
“……没有人会给奴婢单开一间客房。”
“那你一会把铺盖抱过来,在地上睡。”
“……”
他把指尖在桌面轻轻敲打,要银瓶沏茶。银瓶理也不理,把下颏一抬,放下茶盘就出了门。
隔壁传来木门开合的声音,祁王独留在黑暗的寂静里。
他没去沏茶,也没动筷子,反抄起酒壶对嘴又灌了一口。浊劣的酒气往上泛,滟滟的眼却在银蓝夜色里沉淀下来了。
他们在这地方躲了没两天,便听说睢阳乡下发现了两具锦衣卫的尸体,已经被狼吃得零碎。
山上矮一点的地方,狼通常是不会去的,可见这灾荒的年月,连畜生也在挨饿。
因为是在邻村附近的山域发现的,再加上本来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存在的二姑是个不起眼的老太太,那个赤脚医生也萍踪浪迹,早已不知所踪。官老爷也并没有怎么拷问出什么,只当做是遇到了流寇,遇难身亡,如今这也是常见的事。
进了六月,大内默认了祁王的死亡,将锦衣卫撤离了中原,只留少数人马在苏州府继续追捕党羽。不日,内阁文极殿大学士裴容廷并谨华殿大学士苏成懋奉命代拟《诛李延琮诏》【3】,责其“纵其豺狼之性,徇其枭獍之心”,“悖慢朝章,扇动军旅”,“谋害君弟,名教之所不容”,尽管人已死无全尸,仍褫夺王衔,削藩离宗,贬为庶人。
山东接到这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中了。
银瓶借后院的棒槌洗了衣裳,上来时花两只角子买了两碗没有绿豆的绿豆汤,一步一步上楼来了。
房里合和窗打开着,窗外是清朗的夏天,才下过雨,一丝云也没有,蓝得像一块染布。窗边攀附着桔红的凌霄花,小小的缠在绿藤里,合着那蓝天,却有点妩媚的清新。
窗下摆着只可以摇晃的逍遥椅,里面卧着个男人,瘦削潇洒的身段罩着天青长袍,比窗外的蓝天还要惹眼。穿着皂靴的脚一只踏在椅上,另一只搁在对面的绣墩上,仰着脸,脸上盖着一本书。
银瓶看见他这懒散样子就有气,故意淡淡道:“来吃汤罢,李延琮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也有幸能叫上殿下的本名。”
祁王当然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勾着食指把书从脸上揭了下来,因为仰面倚着,是往下看,桃花眼只有窄窄的一痕乌浓,却也足够流光溢彩。
他看清了是银瓶,对她的挑衅全不在意,反懒洋洋地笑了,“我也觉得我这名字不错,不给人叫太可惜了。喏,再叫一声我听听。”
【1】小钞:小报
【2】小嫚:姑娘,山东方言
【1】摘自《诛李迺诏》
东风渐(一)<银瓶春(奶酥)|PO18臉紅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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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渐(一)
银瓶从裴家带出来的首饰细软,刨去下山东的盘缠,给祁王买人参的三百两,下剩的还有些小玩意儿,什么碧玺手钏儿,点翠凤钗,金镶玉分心,金刚钻顶心儿,裴容廷给她打的,都是最上等的货色。另有一小匣子西洋南珠值钱是粤闽总督拜上来的,裴容廷一早就说给她穿珠花的,还没等叫金匠来呢,就被她一道偷走了。
林林总总,除了几粒珠子,其他全都当了。当了九百六十八两半【1】,折成银票,方便亡命奔逃。
银瓶哭了三天。
伤了容郎的心,用他的钱,到头来还要造他的反简直丧尽天良。
李延琮没有这么深刻的领悟。只是他生来头一遭吃嗟来之食,还是来自一个女人,再怎么脸皮厚也要嘴短;又看银瓶眼睛肿得像核桃,实在有碍观瞻,便说了句他自以为的安慰话,“什么好东西,好歹你也是大家小姐出身,在相府难道没见过这些,就至于这么如丧考妣的?”
银瓶把湿手帕子掖着脸,背过了身。
他有点悻悻,清了清嗓子,起身走了个圈,又转到了她面前,“以后有闲钱,先照原样式先给你打十套,不就是南珠么,我拿东珠赔你,好了罢。”
银瓶一语不发站起身,提着裙子就下了楼。
窗外乌云沉沉,又要下雨了。
六月最后一场瓢泼大雨结束之后,李延琮走了他的第一步棋。
山东八府四十二县,黑白子错落如纵横的棋盘,可他偏把手中的棋子落在了全境最偏远的角落,也是此前雪灾最严重的地方之一苦县。寒冬造成的庄稼损毁,又接连下了小半年的雨,截止六月仍颗粒无收。荒废的田畦里汪着一滩一滩的水,时不时泡着饿殍。这些苦命的人,生前皮包骨头,死了反泡得脓肿胀大,银瓶撩开车帘看了一眼,登时吓得满脸煞白。
但很快,她发现活着的灾民远比死去的尸体可怕,一个个四肢瘦骨嶙峋,只有肚子里坠了秤砣一样鼓着,倒在地上像蛰伏在水里的蛤蟆。
李延琮告诉她,那是吃了观音土的缘故。
这样的人间地狱,他们带着从富裕些地方买好的粮食赶到,无异于从天而降。虽然也只是粗粝的谷物,混杂着大大小小的砂石。
这苦县地如其名,受灾最重,从前贼寇山匪也闹得最凶,自从朝廷平叛一役,早已被打得七零八落,剩下的百姓只有蹲在家里奄奄一息的份儿。饶是这样,李延琮也不敢直接放粮,又寻了个废弃的寺庙暂住,每日带着小酉晚出早归,神出鬼没地扒墙头往农户家院里扔粮食,却从来不露面。
小酉就是当初那个偷荷包未遂的小子,后来银瓶在客栈后巷碰上他浑身湿透倒在地上,被打得鼻青脸肿。一问,才知道他是打更人捡来的小孩,在客栈卖小钞,连带顺手牵羊,因为连着十几天没往家偷东西,被他爹打了一顿丢了出来。
银瓶给他买了一碗面,他给她磕了好几个头。
她不知道,他们的屋子正对后巷,一切全被李延琮临窗看在眼里。等他们临走的时候,又遇见那打更的和他女人把这小子揍得不省人事,银瓶还没说什么,李延琮竟出五两银子讨了他过来,说自有用处。
她纳闷了一路,现在知道了,原来是领着他溜门撬锁。
废庙建在半山上,银瓶端着碗走出厨房,正对着天边夕阳西下众鸟投林。这个时候,鸟都回家了,李延琮竟才将将起床,银瓶进了配殿,正见他倚在一袋袋谷米上,揉着太阳穴。
银瓶成心气他,“喏,殿下用膳罢。”
破了角的陶碗里是清汤寡水的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