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自魇魔法这一件事后,凤姐便常若有所思,打发人盯着那赵姨娘贾环也还罢了,原是她的性情。也不知怎么的,前一阵忽得唤了旺儿,使他去查一些个人,她原还不留意的,后头慢慢地才觉出一些事来:凤姐在外头包揽官司,竟有些人命在里头!
紫鹃原知道这些,虽说有些惊异,却也只因为平儿将这些说与自己,面上便只带出一点儿,并没有吓着。平儿见她这么稳得住,倒更放心了些,索性将后面的又说了:“我原知道她在外头放利钱,也有些官司的事,只料不得竟害了人命的!现今忽得又使人打探那些官司害的人家,又要旺儿盯着……我实在提着一颗心,不敢放下,又没得一个人敢说的。”
说到这里,平儿不觉滴下泪来,哽咽着说不出旁话来。
紫鹃这才有些明悟过来,心里叹息着,一面揽着平儿的背,轻轻拍了拍,安抚道:“依着我看,竟是你想错了,倒不至于那份上的。”
平儿一怔,嗓子里有些发痒,又咳了几声,抓着紫鹃的衣袖连声问道:“这怎么说?”
紫鹃也是悄悄着道:“依着二奶奶的性子,难道还怕那些个人不成?自然是不放在眼里的,旧年才敢肆意做了的。现今又没出什么事体,如何就改了心肠?你且想一想,那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平儿凝眉想了一阵,面色方渐渐和缓下来:“是、是赵姨娘那事儿过后的。”
紫鹃道:“正是。你想想,要是因为这一桩事改的,大约还是好的呢。”平儿也回过神来,她也是自家有些惊吓着了,又深知凤姐性情的,只说杀人灭口什么的,没想到这一着,这时被紫鹃点破,也就有些明白过来。
因而,她只拉着紫鹃衣袖,低声道:“我们奶奶这是想要悔改过来?”
然而不等紫鹃说话,平儿想着旧日凤姐的举动,就自言自语起来:“果真是的,不然,昨日也不是那么个模样儿。”
这么出了一回神,紫鹃也不叫唤,只等得她真个晃过神来,才又道:“这可安心了?”
平儿面颊上有些潮红,点一点头道:“依着你这说头,果然倒还罢了。”说着,她犹豫了半晌,才将凤姐昨日的言行粗略说了一回,得了紫鹃认同,就真个有些松快下来。
只那口里,却还有些恹恹着:“究竟还是做了那些事,也不知道日后……嗳,也是我旧年没个主意,竟不知道这些个细故,不然早些劝一劝,也是好的。”
紫鹃道:“那到底是二奶奶,你能劝一句,也就一句,究竟怎么着,还得她自己施为,你又能有什么法子的?倒别念着这些,自己身子要紧。”
平儿摇了摇头,看着紫鹃,因拉着她道:“好妹妹,我这一桩事放在心里许久,旁人一个都不敢告诉。也不怕你恼,真个是要求着你的那旺儿素来是听二奶奶的吩咐,甚个都敢做的。现今二奶奶生了那么个念头,虽说也算好事,只怕她为着弥补,又害了旁个的。我想着,这里也只得求你一求,竟往外头打听打听,那些个人究竟怎么样。”
见她念着这个,紫鹃也是暗暗感慨,想了想道:“要是这京城里头的,倒还罢了。我还能寻个由头,往外头林家那里问两句。要是出了京城,只怕也不能了。”
平儿道:“我都只能略略尽力罢了,何况你呢。原也与这些没什么干系的,现今为了我,倒绞到里头去,我还不知道怎么谢你呢,倒说这些了。”
紫鹃谦虚两句,又少不得宽慰:“依着我看,你竟放宽心才是。又没个利害干系,原是为了阴德两字,二奶奶也罢,那旺儿也罢,真个一件平儿又生一件来,又何苦来着?你只管放心才是。再有,真个有些不放心,咱们府上舍米舍粥,周济贫苦什么的,原也是常情,劝二奶奶多做一点子,求个心安,不也是好的?”
这么一说,平儿倒是笑了,因道:“要说这个,我们奶奶倒不是那么个性子的。就是先前她几回不肯露了口风,只怕也是失了管家奶奶的俗语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的。真个露了怯,咱们这府里的妈妈婆子一类,你也知道的,哪个是好惹的?依着我看,就是做那旧年秦大奶奶托付的事,也不会做这个的。”
紫鹃眼前顿时一亮,心里已是猜出来,口里却忙问道:“哪个秦大奶奶?”
平儿自觉失口,但回神一想,倒也没妨碍,因叹道:“还有哪个秦大奶奶!”说得这句,她声音又低了下来,悄悄着道:“就是东府那边,先去了的小秦大奶奶。你是咱们府里的,自然知道,我们奶奶旧年与她极相厚的。那日她去了,我们奶奶就做了个梦……”
说着,她就将秦可卿所说的话粗略提了两句。
紫鹃心中欢喜,面上却不肯露出来,反是顿了顿,做出个思量的模样儿,才叹道:“这说得倒极在理的,只你们奶奶未必做得到这家里大小事体,总要禀报太太的。何况,我们姑娘说府里的账本瞧着,出的多进的少,大约银钱上也有些短了的。”
第69章 心知
平儿道:“如何不是。为着这个,每月里都要打个饥荒,就是我们奶奶放了利钱银子,也有一些填在里头了。再要往族里置办田宅,就是一件难事。又有,这族中的事务,原是东府那边管着的,要依着轮换来,也没得我们奶奶开口的份儿。”
这些都是道理,紫鹃先前一些欢喜也不由散了大半,因道:“这却也是。”
只平儿又道:“可这事要真有些办起来,自然也是一件光彩。我瞧着,她倒似真有些想头的,只一时没个由头,也不好说道的。”
紫鹃虽然知道贾府一败涂地,秦可卿那法子未必能怎么着,但既然是她托梦,总归是有些效用的。又有,真个没有什么用处,能做一点,也比不做要强。因此,她倒是着意撺掇了几句。
平儿倒笑了:“你倒还都是这么个样子。”紫鹃正待问一句什么样子,偏外头有些脚步响动,两人都停下话头,抬头望去,却是个小丫鬟捧了一个食盒过来,却是今日的午饭。
紫鹃忙起身来,讶然道:“怎么就说了这半日的功夫。”说着,她转头看向平儿:“只怕我们姑娘要寻我了,你且安生歇息着。有什么事,只管打发人告诉我。”
平儿点一点头,道:“赶明儿我好了,自然谢你的。”这几句马虎眼的话打过,紫鹃告辞而去,却没见着黛玉回来,屋中也只有春纤并两个小丫鬟,她便问道:“姑娘在哪儿?”
小丫鬟回道:“姑娘在大奶奶那里说笑呢。今儿热闹,大约不回来午睡了。”
紫鹃点一点头,又问瑞哥儿,听说刚吃了饭睡下,也无旁事,便也作罢。只她回过神来,又想起一件事,因问道:“宝二爷也在大奶奶那里?”
见她点头说是,紫鹃不免皱了皱眉头,暗想:难道这宝玉又干起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事了?先前她还忧心,只怕宝玉变了,改换了性情,现在瞧着,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里是那么好改的。
这么想了一阵,紫鹃就抛下这个不提,只取了外头送来的账本,细细盘算了一回,才放到里屋去,又没旁事,她便坐着歇息一阵,随手拿了一册书,正待看一会儿,那边帐子微动,却是瑞哥从里头出来。
紫鹃放下手,笑着道:“哥儿起来了?”
瑞哥见着她,就想起昨日说着刘姥姥的事,又因为有些事还存在心底,便过来唤了一声紫鹃姐姐,面上就带了一点踟蹰。
紫鹃与他倒了一盏茶,又瞧出里头有事,便打发小丫鬟出去顽,笑问道:“哥儿有什么事不曾?”
瑞哥道:“我想问紫鹃姐姐一件事……”他犹豫半晌,才道:“你看这府里的爷们,究竟如何?”
没料想到他提这个,紫鹃倒是一怔,忙问道:“可是谁说了难听的话?”
摇了摇头,瑞哥就将先前自己所想,又并先前说与宝玉那些话,都尽数说来。后者黛玉本提过两句,紫鹃也知道的,现今听到里面的细故,却真的有些愣住了:
这瑞哥儿,年纪小小,想的东西却深。虽说还有些孩子气的天真,可有些地方却真的是直入根本的。虽说这个世道,讲得是儒家的道义,但实际上弱肉强食,利害为先这八个字,那一件事往深里看,都少不了的。
贾府的倾颓,自然也是这样。似贾赦、贾珍、贾琏等贾家的男人,骄奢淫逸,无能腐朽,哪里是能竞争过旁人的?偏偏似贾母的老成,凤姐的能干,探春的精明,乃至于黛玉、湘云这一溜儿的才能,都不能施展开来……
可不就应了瑞哥的想头。
紫鹃一面感慨,一面想要斟酌着言语,将自己一部分看法,合理合情地说出来。谁知瑞哥儿却忽而道:“那紫鹃姐姐一意督促开店肆,置田地,后头又特特多买了好几处宅子,尽心尽力,着意打点,可都是因为这里危机潜藏,竟不是终身之靠?”
“什、么?”紫鹃只觉浑身都一震,原到了喉头的话,都不由得咽了下去,只顾着细细端详瑞哥儿,心里暗暗发虚:这不会也跟自己异样,是个穿越者罢?难道古代的神童什么的,真有那么多,林家选个嗣子那也能撞上?
那里瑞哥儿却是一丝不放,只盯着紫鹃道:“那你为什么不劝一劝阿姊?”
有了这一句,紫鹃才算安下心来,再看瑞哥双目炯炯,只盯着自己,她想了想,也不愿隐瞒什么,叹道:“瑞哥儿,我该如何劝?”
瑞哥一怔,就听得紫鹃又道:“这世间原有许多道理,也有许多不讲道理的事。前者就如你前头说的这些,后者便如你后头说得这件。前面的不必说,你劝宝二爷的那些话,原是极有理的,可要做到,又何其艰难。他都如此,何况琏二爷他们,竟不必提了。后面这一件,姑娘的性情,你也知道的,又何必多问呢?”
瑞哥沉默了半晌,才看向紫鹃:“那依着你看,我们该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