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那里,我打发袭人并鸳鸯缓缓着说。她们都是极妥当的,太太放心。只老爷那里,我是没法子的。太太也不合说这些,现今还有些为难呢。”凤姐瞅着王夫人神色,见她也有些踟蹰,便又添了两句:“只依着我听来,环儿那些事,这下头的人多有说道的,老爷总能听见两句。”
“也罢。”王夫人见她说得在理,终究点了点头,又拉着凤姐的手,叹道:“好孩子,亏得你留心这些,不然这家里还不知闹成什么?环儿那里,你多留意些。”
凤姐早就预备了,此时自然点头答应。
有了王夫人这一注,后头贾母处更是顺畅,老太太虽是个定海神针,却在世情上经历得多,深知难得全貌四个字,何况贾环现今已是被拘着的,当时唤王夫人并凤姐过来,细细盘问一回,见她们安置得妥当,便也暂且压下。
如此,哪怕下头的仆役人等,在贾环的事上越发嚼舌根,整件事却渐次平复下来。
黛玉这边看在眼里,多有焦心的,幸而那宋妈倒是个有心的,后头再去陈芸那里,就将袭人嘱咐她的那些话尽数说了,里头就有这一阵的详情。
那陈芸得知后,自然又一一转告钟姨娘,次后,她又说与黛玉。
这一个结果,黛玉等人本也隐隐有所觉,现今听着果然如此,且多少有些效用了,她便安心下来:“也罢,虽说这事暂且压下,可到底有了那么个影子,各处自然会提防着的。又有,环哥儿他自己身处嫌隙里,更会觉出里头提防警戒,料他也不敢再生事端。”
紫鹃却想:要是这贾府一直屹立不倒,待贾环成年后娶妻分房,自然也就过去了。可是,后头贾府刺拉拉大厦倾倒,又有那一等十分可能的乱世,这兵荒马乱的时节,越是贾环这种心狠手辣的人,越是能扯着大旗杀伤抢掠的。
当真是不能不防。
只这话,她说不出口,只得默默隐下,心里却着实忧郁。
两人这样儿,默默有些作罢的样子。那边瑞哥却又不同,他对这事着实留心,每日里都询问,这日也不例外,回来便问了两句。黛玉见他关心,便也不以他年幼隐瞒搪塞,着实细说了的。
紫鹃本以为他也就这么着了,谁知他知道详情后,却是神色一冷,忽而道:“旁的都罢了,事到如今,表兄他竟浑然不知?”
言语中,大有厌憎之意。
两人素来相善和睦,瑞哥又是个礼貌周全的,从来不曾这么说过。不说紫鹃,黛玉也是吃了一惊,因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宝玉他言语不妨头,哪里得罪了你?”
“这桩事,姐姐多与忧虑,一多半是为了他。”瑞哥闭眼呼出一口气,神色间仍旧有些冷意:“末了,他却半点不知?”
屋中顿时一静。
半日过去,黛玉才低声道:“瑞哥,若是换做我遇到这样的事,他也会如此相待的。”
瑞哥动了动唇,有心说些什么,看着紫鹃在黛玉身后立着,一径儿摇头,他也只得暂时压下这一桩事:“姐姐莫要伤心,我不说这些就是了。”
“你说得原是在理的,又是一心为了我,我如何不知道?”黛玉听了,反而收了愁容,只微微一笑,双眸莹莹,轻声道:“只是人生在世不称意,哪有十全十美,全不受委屈的事?只端看各人所求为何,所付又为何罢了。你虽灵慧,可要没遇到那么个人,里头的种种,也不能尽情领会的。这里的事,你放心,我心里尽知道的。”
说到这里,她咳了两声,又觉自己说得唐突,不由两颊微微一红,忙搁下这话头,转而询问今日功课云云。
瑞哥一一应了,心里却着实不称意。
旧日他隐隐觉出宝黛姻缘的意头,虽觉宝玉不喜功名,厌憎官场,未必能当家立户,护住妻儿家小。然则他杂学甚博,诗词兼行,又一意与黛玉伏低做小,两厢里情投意合,荣国府总归是世家大族,富贵族众尽有的,到时与他捐个功名,两人泼茶赌书,做个神仙眷侣,也并无不好的。
到底,他年纪尚小,黛玉出阁后,自己也不能做个十分的依仗,有这么个知情知底的夫婿,总比旁人家的安心些。
然而,今次忽生事端,贾宝玉却浑然不知,着实让他心惊不入官场,也罢了。不喜庶务,也罢了。只是他虽在病中,这样利害相关的事,长辈瞒着,下头人藏着,一点也不让他知道,又是哪里的道理?这样上不能使长辈安心,下不能辖制仆役,人心世故全然糊涂的,哪里是能托付姐姐终身的人?难道,还要姐姐这么个病弱身子的,一时一刻与他周全?
念及此处,瑞哥再也忍耐不得,翌日课业罢了,就往怡红院里去。
那边宝玉正与袭人说笑,听见他来了,忙命人请进来,又吩咐将前儿得了的好茶叶取来:“新近得的,味道轻,又回甘,我想着林妹妹与你原是姑苏人,素来爱这样的,正说着要送些过去你们尝尝。可赶巧了,正能瞧瞧可使得。”
瑞哥只得谢过,待茶来了后取来尝了尝,果真合了脾胃,心里更不由暗叹:这一片待人的赤诚妥帖,实是触动人心。也难怪……
这么想着,他那一腔着恼也去了小半,先问了病势,又说了几句温寒,才渐次说些旁的事体。这起头儿还罢了,说到后面,宝玉也渐次觉出些异样来:瑞哥向来勤学,虽则礼貌周全,于那些饮食取乐的事项上着实无心。现今说了半日的话,都说到旁人家戏酒上面了,他却还忍着不提,怕是有旁的缘故。
这么一想,宝玉便寻了个由头,打发了旁人,只与瑞哥道:“你今日过来,可有什么话要说?还是林妹妹那里有些事项,不好与旁人说道?”
瑞哥怔了半晌,把个宝玉端详了半日,想着这半日,他起卧自如,面色红润的,可见当真好了大半,便诘问道:“表兄于家中事体,当真一无所知?”
第51章 剖心
宝玉一怔,忙搁下茶盏追问道:“家中事体?可是妹妹那里有什么事?”
“欸……”瑞哥拖着嗓子叹了一口气,着意顿了顿,才在宝玉再三追问中将贾环一件从头到尾说来。
这事本就离奇,现今忽得重头说来,宝玉再料想不到,一时如坠迷雾里,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偏瑞哥深知袭人处事时的勤勉关切,要再拖延下去,怕她回来更说不得什么体己话,便没有半分迟疑,又将后头黛玉如何忧心,如何处事,并后头委托陈芸,诉与袭人,并新近贾府有何变动,口齿清楚,一一说清道明。
这一通话虽简明扼要,却涉及多方,又有许多原委事项,端得一波接着一波,将宝玉一颗心从头到尾吊着,竟没有片刻能放下来的。
是以,待得瑞哥说完,饶是宝玉本性聪敏,也一时说不得话来。
这么个模样,落在瑞哥眼里,更印证了他先前所想,不由更焦躁起来,伸手推了宝玉一下,催促道:“二哥哥可是哪里没听明白?须得我再说一遍?”
宝玉这才恍惚回过神来,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半晌过去,他恨恨得锤了床沿一下,咬牙道:“这事老祖宗不知道才这样,我去说他做下这等目无王法,丧心病狂的事,再要不教训,以后如何使得!”
这虽然在意料中,瑞哥心内还是有些失望,口里却不迟疑,当即将贾母、王夫人知晓而不为,贾政无人去说的缘故,也都一一道来。待得宝玉怔忪的时候,他又添了两句:“先前三表兄得空,想要往园子里探望三姐姐,也被拦下。说是老太太、太太吩咐的。要没个缘故,自然不会如此。”
“那便如此作罢?”宝玉神色沉郁,想到贾环所作所为,又有黛玉等身居大观园,不过数墙之隔,着实不甚安生,咬了咬牙道:“我告诉父亲去?他就是不信,有这么个影子避讳一二,也是好的。又有,这也是警醒他的道理。”
见他说了这两句话,瑞哥心气方平复了些,却还是摇头道:“二哥哥不必忧心这些,舅舅那里虽不好明说,但这样的事,外祖母并舅母也是深知厉害的,自然能暗中遣人说破的。”
宝玉听了,心里的惊悸恼火才稍稍压下,将事情重头再想了一回,深觉这一番应对,也是无奈下的万全之策了,自己也没有什么可弥补的地方。
因此,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便有些疑惑:“这样虽算不得周全,依着我想来,一时半日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看环儿日后所作所为,再做斟酌。你过来特地说与我听,可还有别的我想不到的事项?或是妹妹那里实在难以安心?”
“姐姐心下稍安,暂且无妨。”瑞哥先回了这么一句话,一双黑亮双眼紧紧盯着宝玉,口里一字一句问道:“只这一件事,上上下下闹出这样的风波,二哥哥半点不知道,现今听了我这些话,难道就半点不挂怀?”
宝玉愣了片刻,仔细将这话在心底品度一回,也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可要细想来,他又有些不愿,琢磨了片刻后,竟只得说:“你小小年纪,倒是能参禅了,一句话说过来,我也不知怎么回了。”
这话显见着有些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
要是平时,瑞哥寄人篱下,为人庇护,自然会有心周全,顾及彼此颜面,但他年岁虽小,却也是饱受风霜,经历过人心的,更知道轻重缓急四个字。因而,他心念黛玉日后安泰,便不愿轻轻放过,反而更进一步:“我虽小,也不知道什么是禅意,只知尽心尽力四个字。”
宝玉霍然望向他,声音也有些冷意:“怎么尽心尽力?读书举业,经济仕途,图个荣耀显达?”说到这里,不等瑞哥言语,他便先喝道:“饵名钓禄,不过是做些禄蠹国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