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哥在旁坐在,瞧见黛玉眼圈儿微微红了,心中酸涩,不由道:“姐姐不好提这等事,我去说!”说着,他抬头看向众人,目光灼灼,犹如炽日明光:“姨娘并紫鹃姐姐固然有理,但阿姊所说,也是正经的道理。旧年我那一位‘兄长’,多受父母宠溺,凡百的事情都尽让着他。后头是什么光景?好歹,我那好‘兄长’还从未亲手对我等动过手呢。”

“我……”黛玉神色一震,伸出右手搭在瑞哥背上,轻轻拍着安抚他,一面转头看向钟姨娘,眼见着就要说话。

紫鹃心思电转,已是截口道:“姑娘不必说,瑞哥儿更不能说,你在这屋子里,哪里晓得外头的事?倒似咱们藏藏掖掖的,挑唆你一个孩子出头,更不是个道理了!依着我看,这既是从芸大奶奶那处说的,她原与二爷有旧的,常有送东西物什,何不就此做个传言?老爷若是听见了细查,自然是好。若是不能,起码二爷那一处必是知道的。”

钟姨娘等听了,都觉有理,就是黛玉,在沉思后也点了点头,应道:“也罢。只先瞧一瞧,过几日还没个结果,舅舅舅母那里说不得,宝玉他……唉,便只得惊动外祖母了。”

如此说定,那钟姨娘犹自放心不下,再三嘱咐黛玉并紫鹃等人避开贾环,才揣着一颗忧心而去。

黛玉见她忧心至此,不免一叹:“姨娘是母亲的陪嫁,我年纪虽小,倒也听她跟母亲说起舅家种种,多是欢喜怀念的。就是父亲亡故,我们投靠过来,她也最是安心的。谁知竟有今日,可见人生无常四个字,再难避开的。”

紫鹃与瑞哥对视一眼,柔声道:“这等事体,原是一生名声前程所系,自然要先存了个万一的念头。休说姨娘,连我知道了,头一个念头也是庆幸三爷不在这园子里,又被老爷拘住了。姑娘也要千万仔细才是,日后出去走动,竟不要独身一个去才好。”

说到这事,三人心里都自难熬,连着午饭也无心理会,只在屋中略略用了一点子,就自撤下。偏有觉有事压在心底,无心理会旁事,虽是或翻书,或做针线,或顽着九连环,却都手脚迟缓,怔怔着有些出神。

后头雪雁唤了几声,才让三人回过神来,却瞧见麝月笑吟吟站在跟前,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紫鹃忙站起身来,笑着让座,又有黛玉搁下书卷,开口相问缘故。

麝月笑着让开一步,从后头小丫鬟手中接过个填漆海棠大漆盒,放在桌案上,笑着揭了开来:“这是今儿做得莲叶羹,老太太嘱咐送两碗过来与姑娘并哥儿。”

黛玉低头一看,倒也记得这个,因问道:“怎么忽而做了这个来?”麝月便将宝玉张口,凤姐索性做个小东道,命多做一些与各人尝个鲜儿一件道出。

听是如此,黛玉点头谢过,又问宝玉病势如何:“今儿我还没过去,倒不晓得他怎么样了?”麝月便收了笑脸,叹道:“略好了些罢。昨儿宝姑娘恐他打得重,还特地再送了些棒疮药来。可不,晚上就有些烧热,幸而只一阵就过去了。今日起来,他精神倒好了些,凡人过来都是周全的。想来后头好好将养,自然也就好了。”

黛玉听是如此,心下稍安,与麝月略说两句,见她去了,才取了那莲叶羹,先让与瑞哥儿,自己只命拨半碗:“等会儿且要午睡,用不着这许多。”

她素来饮食不多,倒也无人说什么。瑞哥因为前情,却也有些索然无味,也拨了小碗略吃一点,旁的就命送与里头松枝儿。

见他这样,黛玉搁下调羹,见他吃尽了那些,才挪到近前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低声道:“瑞哥儿,你素来聪敏知情,礼数周全,勤勉向学,凡百的事情,都用不着人担心什么。可越是如此,我越是忧心人生在世,要没个癖好,没个瑕疵,便是心底里藏着什么,不能安心才是如此。”

瑞哥听了,不由抬头看向黛玉。

黛玉依旧眉眼微垂,低低道:“旧时我初来这府里,言语举动无不是留心,说到底,竟有些现今那宝姑娘的样儿。但到了后头,我才渐渐知道,至亲至近的人,断不愿你举动局促,心有忐忑的。我们虽不是嫡亲,可于今世上,最可亲近的也是彼此,还有什么不可说,不可尽情说的?”

“阿姊……”瑞哥唤了一声,却不知怎么说,半晌才道:“我知道你待我的好。”

黛玉将他搂在怀里,一面摩挲着着头,一面轻叹道:“你先前说及生父家里,便多有截断的话。想来是一面恐我不知人心险恶,一面又恐说多了那边,我又添一桩酸涩的心事。”

她生来敏感多思,善于言辞遮掩的,从来不曾这么坦荡地表明心迹。

瑞哥儿不由听得怔住,忙要挣扎着说些什么,却又被黛玉按着止住,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对于这些话着实有些难为情,这会儿却还是一字一句说得明白:“可我们是姐弟,相依为命,有什么话说不得?你年幼坎坷,遭遇那样的煎熬,凭什么要忍着一点不提?你的煎熬,说与我,我替你分担。我的难熬,说与你,你也自然为我担当,这,才是至亲的道理。”

这一番话,瑞哥儿听得眼眶都红了,又想着旧日林如海的种种,不觉滴下泪来,口里却说不得旁的什么话,只吐出一个是字。

可两人之间,四目相对的时候,却分明觉得有些不同,仿佛旧日里总还隔着的一点什么,在这几句话后渐渐烟消云散,徒留更多脉脉温情。

而与此同时,那边钟姨娘也紧着赶到了陈芸那边儿,且将今日黛玉的话含糊过去,只说闺中女孩儿不好十分明说,只知贾环藏金并后头似又杀了无反抗之力的燕姐儿灭口。

陈芸原知道贾家女孩儿的教养,原系贾母并王夫人,倒真真是好的,且黛玉还未及笄,不知道这些风化的事,却也在情理中。

因此,她便也只是点头,叹道:“那一等事,女孩儿家面皮薄,姨娘说不出口,也是常理。只是多嘱咐林姑娘留心谨慎些,也就罢了。”

钟姨娘点头称是,又道:“可不是,官府那里匆匆结案,过个三两日连着尸身都要烧埋了,如何寻证据?便是有,也没得我们林姑娘张口的理儿?我们早起商议了半日,实在没有旁的办法,只得来求大奶奶。”

陈芸一怔,忙问道:“官府里也罢,林姑娘也好,那么原也有些缘故的,说不得什么。可这样的事,我又能做什么?如何说得上求字来?”

第48章 传谣

钟姨娘沉默了一会儿,又往左右看了看,更挪近了凑到陈芸耳边,才悄悄说出一番话来:“这等事奶奶说与我们,原是一片真心,我们是尽知的。无奈这事不小,我们姑娘闺阁女孩儿家,又寄人篱下的,竟也不能张口言语。再有,也怕牵累到奶奶这里,竟坏了两处的情谊。思来想去,只得求奶奶往宝二爷那里透个消息……”

那陈芸听了,只怔着想了一阵,倒也想明白了:先前自己说与钟姨娘,不过是因为黛玉多使人照看自己,贾环又似不是个好人,便提了两句,好使她避开些罢了,实不曾细想的。现在往细里一想,这事哪里是那么好了结的?

虽说贾府那里仆役成群,又是一处尊贵的地方,到底还有个万一之想。再有,谁也保不准,那贾环究竟是逼急了动手,事后有些不可言说的那事,还是先做得那一件,后头才动手的。

一想到这里,陈芸寡居养儿,多受磨难的,哪儿还想不清的?何况,宝玉虽碍于寡居人家,不好登门,却常使人来送钱送物,询问家计,黛玉又因宝玉之故,也多有遣人询问关照的。

这两人都待她甚好,她多说几句话,又有何妨。

想到这里,陈芸一口应下:“原是这事,姨娘何必说一个求字?原是我该当的。旧日里多受宝二爷、林姑娘关照不提,就是姨娘待我的好,我也铭记在心的。也是我在这屋子里待着,竟有些糊涂了,也不曾往细里想,没得误了事。”

钟姨娘见她应承,虽早在意料中,也生出些感激来,又恐事后贾环闹出什么来,因道:“这原是大事,奶奶肯全力相助,原是千好万好了,哪里说得上误事?倒是他虽关在那府里,可那边藏着财物,后头奶奶说到里头去,也怕他寻机生事。我后头打发人来守一阵子才好。”

陈芸听了,心里一阵发颤,着实将自己这两日的细故想了一圈,才吁出一口气:“这倒不妨事的。出了这样的大事,我这街坊四邻整日里嚼舌说这些。说得那些话头,比我说得还过火呢。我与宋妈提两句,说是他们说得也就是了。”

“这个好,就依着这么做。”钟姨娘忙点了点头,却还是道:“只是这样的事,宁可咱们小心些,还是多几个人得好。横竖无事,也就十来日罢了。”

陈芸既是往细里想了的,又见钟姨娘这么郑重,想那拐子一家灭口,渐渐也有些惊恐起来。现今钟姨娘这么说,她垂头想了想,便也厚颜应承下来。

及等过两日,那宋妈领着个小丫头,又有茗烟一道儿过来。陈芸便照计而行,先是愁眉不展的,又引得他们留心到多出来的几个人,才低声说了先前与黛玉所说之事。

那宋妈本来沉稳,原不留心这些,听到后头也是变了脸色。何况那茗烟并小丫头,忽得听见这样的新鲜事,又是关系贾环这个他们知道的人,当时就听住了。

待得陈芸话头一收,这两个比不得宋妈年老知事的,不免问道:“怎么那个燕姐儿面色如生?难道竟不是跟他们老子娘一道儿去的?那三爷前头既然饶了她一命,怎得后头反要杀了她?”

小丫头也连连点头,伸着脖子要听下去。

陈芸瞧一眼宋妈,见她分明想要拦阻,却又硬生生按下不说,面色却是忽而发青,忽而泛白,怕是想着了些什么。她心下一定,故意不细说,只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这是那个街坊瞧着新鲜,特地围过去瞧了的,后头还塞了一把钱,打听里头的细故,才知道的。究竟是个什么原委,我哪里知道的?”

这故事到了一半,没个收尾的,不由得人不抓耳挠腮。

陈芸本就有意留下宋妈,看茗烟两个巴巴着询问,便往外头一指,笑道:“我一个寡妇,也不好出门打听这些个东西。你们要是想知道,就出去往东面走,那里有株大松树的。底下多有些摊子杂耍的,又有街坊老人坐那里说话。这样的大新闻,怕是有好几日嘴好说的。你们只管过去听一听,也就是了。”

茗烟听了,十分动心,扭头看向宋妈,百般磨着相求。

宋妈早瞧见陈芸使的眼色,便打发小丫鬟与他一道出去:“罢了,你们去吧。我还有些话,须得与奶奶说的。”说着,定了半个时辰必得回来,就随他们一溜烟儿出去了,自己则看向陈芸:“奶奶还有什么话,须得说与我们二爷?”

陈芸起身往外头瞧了瞧,又将门紧紧关好了,才又坐回来,叹道:“好嫂子,我也真是没法子了!先前说得那些,原是外头街坊说的,实在说了,我一个寡妇人家本也不留心那些的。就是再与府上的三爷有些干系,我一概不知不觉的,说这些杂碎事又有什么用处?”

“奶奶这意思是……”宋妈听得心头直跳,不由也压低了声音:“难道奶奶也瞧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