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黛玉独自坐着,眼中已是泪光微动了。

“姑娘……”紫鹃知道她平素就爱哭,这会儿说及林如海,自然更是少不得的,便只低低唤了一声,却没有多话,反使了个眼色与雪雁她们,命她们不要吵扰。雪雁几个心里会意,正要蹑手蹑脚出去,谁知黛玉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竟就好了些:“倒一盏茶来。”

“是。”紫鹃伸手捧了捧茶壶,觉得那一缸子茶已是有些冷了,忙命人取来滚水,自己现烹了一盏茶,轻轻吹了吹,才送到黛玉手边:“姑娘略等一等,仔细烫着。”

黛玉点一点头,捻着盖儿轻轻撇着茶汤上的浮沫,半晌后才道:“先前我在老太太屋中,凤姐姐过来说初一打醮的事,邀我们一道儿过去看戏。老太太也凑趣,说着要去。那会儿你打发人过来,说钟姨娘过来,我就回来了。只这一件事,大约是定了的。”

这园中的丫鬟,能有几回迈出门槛。这时听黛玉这么说,连着紫鹃也微微出神,雪雁春纤两个更顾不得先前那一桩,连声问道:“姑娘,姑娘,我们能不能跟过去?”

正自说着,外头就有个婆子过来,代王夫人传话,说着初一打醮,园中有要去逛的,只管跟老太太逛去。

黛玉起身听了,还不及说什么,雪雁春纤两个已是窜了过来,一边一个拉住黛玉的手。一个说这是娘娘打发人吩咐的,连着老太太都有兴致,不去怕是不好;一个又求出去开开眼,总在这园中逛,也没个趣儿。

这般没等开口,她们自个儿就说了一车子的话。黛玉也瞧着好笑,倒真将先前一点伤感消去,只道:“去便去罢,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就兴成这样儿。”说得这一句,她就瞧见紫鹃立在一侧,非但没什么期盼,反而皱眉想着什么似的。

“紫鹃,你不想去?”黛玉一问,那边紫鹃也回过神来,只笑道:“几年都未必能出去这一回,我自然要去的。只是现今天气暑热,姑娘身子也弱,这出去的时候又是一圈儿的人围着我想着这个,就想住了。”

“我身子虽弱,也没到那地步。何况凤姐姐说了,那边楼上凉快着呢。也就路上这一阵子,我还受不住?”黛玉笑一笑,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毕竟她的身体,也是日渐好转,虽说一年少不得病个几回,症状却轻了许多,又有老话说,这年少体弱的,待年岁渐长也就好了,她自然心里安稳了些。

紫鹃原不只想这一件事,但旁的都是不好提的,便也就点一点头:“姑娘说的也是,可我们能小心些,总归是小心些的好,竟还是早些说与厨房里,备着些解暑的汤羹。”

这是她一贯的做派,黛玉等人都是习惯了,也没多想,只说了一回清虚观并那张道士的传言,也就罢了。

待得初一那日,紫鹃早早起身,命小丫鬟将厨房里备下的解暑汤羹取来备好,又查点了一下许是用得着的衣衫器物。见着样样都妥当,她才点了点头,又吩咐春纤雪雁两个:“虽是出去逛的,你们也要仔细。东西都拿好了,不要混闹着倒忘了……”

这么说了一回,黛玉就从里屋出来,笑着道:“你呀,真把这事认了真。”说得一句,她又望向瑞哥的屋子:“松枝真个不去?”

“昨儿劝了几回,都咬定了不去的。说着自己怕去外头,又说着瑞哥那里万一有事打发人来,又说着要看着屋子……”紫鹃也是无法,只得道:“她向来都这样,姑娘不必担心。”

黛玉点一点头,叹道:“也罢了。”

只又嘱咐了屋中丫鬟婆子几句,她就领着紫鹃几个,一径到了贾母院中。那里早已是一片欢腾,虽没个高声的,但大小丫鬟俱是一片喜色,偶尔嬉笑叽咕两三句,已然一扫旧日安静的大家气象。

黛玉到了里头,坐着略等了等,待得惜春几个来齐全了,便跟着贾母出了屋子,就纷纷骑马坐轿的,一路到了外头。她原与宝钗坐一车,也不免略挑了帐幔,往车窗外头瞧两眼市井风景。宝钗一径笑着,安安稳稳坐在那里,偶尔略摇一摇团扇,说两句家常闲话,再无旁事。

且不说一路锣鼓开道,车马粼粼的,到了那清虚观前,贾母因见守门大帅等泥胎神像,便命住轿。贾珍等人上来迎接,又有凤姐知鸳鸯她们在后头车上,忙下了轿赶着去搀扶。谁知那边有个小道士儿忙中出乱,原迟了些,正要躲出去,却正撞在凤姐儿怀中。

不免又是一场吵嚷。

此时黛玉正从轿中下来,听到声儿不对,便问道:“这是怎么了?”宝钗在她后面,因站在上面瞧见了,见她问,便笑道:“不打紧。不过个小道士没藏出去,冲撞了些儿,等会子领出去也就是了。”

这时紫鹃等人也下了车来,赶着过来搀扶。又有紫鹃瞧着黛玉面色微白,忙取了解暑的汤羹,与她略吃了两口,这才又扶着黛玉过去。宝钗见着,不免多瞧了两眼她,才问道:“妹妹可还好?”

“宝姐姐不知道,她素来这样儿,我不过坐个车,能有什么。”黛玉回应一声。两人便一面瞧着四周景致,一面往前去,只跟着贾母入了观中,略停了停,就有贾珍过来赔笑回话,道张道士要来请安。

因这张道士与贾家有旧,王公藩镇里素有名声,且也都说见过面的。所以连着宝钗等也不避让,只笑着略退两步,一面瞧瞧着清虚观,一面静听寒暄。

谁知这张道士起头也还罢了,不过寒暄说笑,后头忽得提及一位小姐,竟要与宝玉说亲的模样儿。黛玉手里原把着轻纱团扇,微微摇摆,这时面色如常,扇子却是越扇越轻,后头更是停了下来。连着宝钗都是偏头看去,又有探春几个,也都轻轻笑了,拿眼神打趣宝玉。

紫鹃瞧在眼里,心里一叹,往前走一步,轻声唤了一声姑娘。见黛玉回头,她便伸手与她理了理发鬓,轻声道:“这里有些散了呢

正说着,那边凤姐儿凑趣搭上话头。她素性敏捷,口齿伶俐的,不过几句话,就引得众人都笑了,连着黛玉也抿了抿唇角,拿着扇子半遮住脸,轻声道:“偏她好引人笑闹的。”

张道士则请了宝玉那一块通灵宝玉,且与同道掌掌眼。贾母便引着众人赏玩一回,方去了楼上安坐。黛玉坐下,略说了两句话,那边张道士已是送回玉来。因前头的事,黛玉不免略略留心,连着戏文择了那三本也没留意。

倒是紫鹃虽然知道,却还留神听着,见还是《白蛇记》、《满床笏》、《南柯梦》,又瞧着说到第三本时,贾母笑容一敛,连着话也不说了,只摆了摆手让贾珍退下,一阵酸楚不由涌上心头,她忙偏开脸,拿帕子微微擦了擦脸,以作遮掩。

贾府也罢,宝黛也罢,不都是如此么?历经辛苦后,以为云开月明终有所得,谁知就是一场空?

宝玉却还在贾母旁边,先从里头挑出自己的玉带了,又好奇地翻弄寻拨着那些贺物,一件件挑与贾母看。里头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却有些眼熟,贾母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戴着这么一个。”

众人听了都瞧了过来,打量两眼,就有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几人说笑着闲谈,黛玉一面吃着茶,一面听,见宝玉疑惑,探春又夸赞宝钗有心,所以记着这些,她便将茶盏放下,拿团扇遮住唇角,冷笑道:“她别的上面,心还有限,唯有这些人戴着的东西上,越发留心。”

宝钗回过头去,只当没听见。

那宝玉却在知道湘云也有这个后,忙将麒麟拿起来揣在怀里,又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打量着四周。紫鹃瞧着有趣,但还偏头躲开他的视线,只拿余光打量黛玉,暗想:我记得后面这两个就要大吵一回,瞧着这光景,倒也难怪。前面有节礼,又有金玉论,现又有说亲的,又有金麒麟的……几件纠缠到一处,黛玉则能不留心?

谁知,黛玉这时神色却柔和下来,竟还微微与宝玉点头。瞧着那意思,竟还有些赞同的模样儿。

紫鹃心里一怔,还不及多想,就听得宝玉在旁笑道:“这个东西倒好玩,我替你留着,到了家里穿上你戴。”

第42章 衷情

黛玉却将头一扭,说道:“我不稀罕。”那边宝玉才笑着又揣了起来。

紫鹃看在眼里,心中急转,暗想:这一对儿真真是磋磨死个人。黛玉常日里将那金玉提在话头,眼前分明能得这么一件,却不屑一顾,只是试探真心四个字罢了。偏偏宝玉是瞧见她留意,才百般哄劝,反显得看重那金玉了。现今这金麒麟,也是一样的道理。虽说两人情分比书中更觉细密,今日怕也难免一场吵嚷。

正自想着,忽而尤氏婆媳两个来了,又有冯紫英家的,赵侍郎家的等亲友世交人家知道贾府女眷在庙中打醮,纷纷送了些猪羊、香烛、茶银之类的东西作了礼来。凤姐听见了,忙赶着到了正楼这边支应,贾母反后悔惊动了人,虽说还是看戏,到了下午就回来,连着次日也懒怠去了。

凤姐再三相劝,然而黛玉秉性体弱,这么个天来回坐车,到底有些暑热着了,宝玉又因说亲一件,心里存了些恼意,也着意不去。贾母见着这两个如此,心内挂念,自然执意不去。凤姐只得自己过去,着实散漫了一日,倒也不细说。

不想,黛玉知道宝玉不去,又见他神色懒怠,时时过来相问,全不似旧日爱热闹的模样儿,便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

宝玉早因张道士说亲一事不自在,只不好言语,这时见黛玉隐隐提及,不觉心头一阵刺啦啦的怒火,立时沉下脸来道:“我白认得你了。罢了,罢了!”他如此,黛玉也自冷笑起来:“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我哪里像人家,又有什么配得上的呢!”

两人话赶话,起头不过隐隐有些暗刺,后头不觉说破了张道士说亲一节,黛玉讽刺一句好姻缘,宝玉更觉心中噎着说不出话来,竟赌气将颈上抓下那通灵宝玉来,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什么劳什子,我砸了你完事!”说着,他见那宝玉坚硬,纹丝未动,回身就要找东西来砸。

黛玉早已哭了起来,口里道有砸它的,不如来砸我,又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拦阻。外面紫鹃本是时时留意,见着里面闹将起来,忙与雪雁等进来劝解,又因宝玉着实生气,紧着叫了袭人来。

一时闹将起来,袭人相劝宝玉,紫鹃又劝黛玉,却都说到对方心坎上,两厢里主仆四人,一时收拾了,竟都只得无言对泣。好半晌过去,袭人才勉强对宝玉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的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黛玉听着,也不顾病着,赶来要夺了去,紫鹃却是知道她的,早就将剪子搬到外头去,又拦着夺了玉递给袭人:“姑娘何苦来着。”

被这么一拦,黛玉虽还哭着说一声自己白效力,他也不稀罕,自然有旁人替他穿好了去,却终究没有绞了那穗子。紫鹃见着,就将扇风的团扇搁下,拿了帕子与她擦泪。那边宝玉正待说话,外头贾母、王夫人忽而进来,询问两人却又不得什么言语,只得发作在紫鹃袭人身上,又带了宝玉出去,这事方才作罢。

待得人一去,黛玉固然默默垂泪,紫鹃又紧着命人熬了香糯饮来,自己则与黛玉拭了面,拿着病中须得将养等话,轻声相劝。黛玉素与她亲近,这时又经了一场吵嚷,心浮气躁的,竟不觉叹道:“我这病,哪里好的了!”

紫鹃一怔,仰面细看黛玉形容:她病恹恹着,满面愁色,独有那一双眸子,清亮非常,竟隐隐透出些命中注定般的倾颓。

“姑娘……”紫鹃喉头滚动,低低唤了一声,心里已是转了几个念头,咬了咬牙,还是将预备明儿再说的话,这时说来:“姑娘何必说这话,我虽不通,却也知道八个字求全之毁,不虞之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