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平儿早将两碟点心,一盏热热的香茶用小茶盘送进来。

尤氏稍稍吃了两块糕,略垫了垫肚子,瞧着左右也无旁人,不免越加感慨:那边大太太半点不知,这凤丫头却是早听到风声,见着我过来,又早打发丫鬟下去。这眼光心机,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也难怪如今这府里闹腾腾不成个体统,原也是没个能镇得住的主儿。

这么想着,她便越发拿定了主意,因笑着与凤姐道:“你们主仆竟知道得早,偏偏大太太却半点不知。”

“奶奶这话说的,我却不信了。”平儿见着凤姐不言语,便顺势儿搭了两句话:“现今这府里原是大太太料理,上下也不知多少奉承的人,怎么我们奶奶知道,偏没人告诉大太太的。”

尤氏嗳了一声,因叹道:“只怕有心腹的人拦住了,也是未必呢。”说着,便将前头的事一五一十说与凤姐。

凤姐听了,便冷笑一声,偏过脸去:“如今大太太当家,你与我说这个作什么,横竖我也应承不得了。”

“原是你提起,我方说了两句。”尤氏素知她的性情,自然不肯信这话,只将话头一转,又道:“若说应承不得,只怕也由不得你去。这府里上下,或是无能,说是年轻,独你一个能出面应酬的。旧年要不是你病了,哪里有今儿这事?”

这却不是尤氏素日的声气。

凤姐垂眼一想,便也品度出三五分:她这是怕得罪了大太太,两处有各自再掌着家务,越发闹出些事来,彼此不好相看。若换了我来,虽有些得罪的地方,也只大太太自家记恨,却不容易生事。三五个月过去,许是这点嫌隙,也就渐渐没了。

猜出这一桩,凤姐心中一转,眉梢也微微挑高起来,口里却只是推辞:“你这话说得倒容易,我且还病着呢,哪里能有这精神!如今瞧着大安了,却还没断了根,前两日那王太医又来诊治,说着必要再调理十天半月,才能妥当。

若果然有事,我这里也是无法,只得求大太太暂理一阵,总容我偷空将养妥当罢。再不然,也还有大嫂子、你并三妹妹,总能应承几日。”

她这话一出,倒叫尤氏怔了片刻,因问道:“果然这么说着?那倒是有些为难了。”

“我还能骗你不成?就是这话有些错漏,也要问我们二爷。”凤姐摆了摆手,正要说话,外头便有丰儿问摆饭的事。

她听了,便命人将饭菜端进来,一面与尤氏道:“还是你先用一点子再说罢。”

尤氏只得应承下来。

及等吃完饭,稍作梳洗,尤氏又问了一回,见凤姐犹自咬口不放,也便信了,只得宽慰劝说一回,便辞了家去。

她这一走,平儿命人收拾了碗筷菜肴,又送了茶水与凤姐,因见左右无人,便笑道:“奶奶竟从此改了性子,倒也是一桩好事了。”

凤姐挑眉瞥了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声,慢慢着挑起凤仙花染红的指甲,稍稍磋磨了两下,就端起茶盏来吃了一口:“你倒说说,我怎么改了性子?前头那些话,我哪一句是编的不成?”

“奶奶自然说的都是实情。”平儿笑道:“只是换做旧年,怕必是要挣扎着无事人一般,总将事儿揽下了。”

“你这蹄子,又知道什么。”凤姐目光微冷:“我若不端一端,这上上下下,哪个知道艰难的?现有凭证,旧年那些个小人怎么编排我的?如今又怎么着?一个个的,只盼着我去料理呢。”

平儿会意,因笑道:“奶奶既有这个打算,后头倒要仔细些,免得又叫人说嘴。”

“只你仔细。”凤姐漫应一声,也没十分理论,心里却有些畅快:真个以为他们这样的人家,也跟小门小户似的,胡乱料理料理,便能成了?如今又怎么样?

邢夫人昏头昏脑地坐在那里,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日过去才渐渐能回过神来,又见费婆子在旁,也顾不得贾赦贾琏在旁,伸手就是一个巴掌:“你做的好事!”

“行了!”贾赦冷哼一声:“别在人前作好作歹,要打要骂自回屋里去。你还嫌不够丢人现眼的?”

邢夫人僵立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面皮越发紫涨起来。

倒是贾琏瞧着情景,忙劝道:“老爷也不要太恼恨了,横竖也没出什么事。依着我说,竟还是与太太料理几日,总将一揽子的事理出个头绪才好。不然下头那些人,一阵风一阵雨的,越发乱了。”

“就是那么个结果,也未必比这会子更糟。”贾赦冷笑:“前头我不理论,后面使人问了问,一应有藏掖的差事,倒都换过来了。也难怪闹出这种事来!咱们家是什么门第,外祟还没来,内鬼倒闹将起来,旁人瞧见,只说咱们向来如此,这名声脸面还要不要?”

竟便咬定了。

现就打发人来,将前头邢夫人安插的人一准黜了差事,重将前头的人用起来。至如里头有甚真个出了差池的,或是现邢夫人的人料理的齐整,统统不管,只将事情了结便罢。

邢夫人看在眼里,不觉浑身都哆嗦起来,只是素日惧怕贾赦,又知今日自己真真出了大错,再是恼恨,也终究没有言语什么,只铁青着脸坐在那里,浑如一尊青铜铸的人像。

只待后面贾琏询问家务事交托何人的时候,她才稍稍一动,心里脑里顿时浮现凤姐的面容,登时一阵激怒从肚肠火辣辣直烧到胸口喉头,差点便忍不住要呵斥。

贾赦却不理论,只道:“你媳妇如今不是大安了么,只重委她料理也就是了。”

“怕是不能。”贾琏便将前头王太医的话说来。

邢夫人登时怔住,心里那一片刺拉拉的灼热,顿时有些消了下去。

然而贾赦却道:“既是这样,倒也不能强逼。也罢,横竖也就这十天半月,如今府里也无甚大事,你去告诉你叔叔,且叫三丫头并珠儿媳妇暂且料理几日,若有外头的事,请那边珍哥媳妇帮衬帮衬,也就是了。”

听是如此,贾琏只得点头,又瞧了邢夫人一眼,方退下做事。

贾赦更不理论,见着诸事妥当,便弹了弹袖口,径自挥袖而去。旁边的费婆子见着,不由得凑到邢夫人跟前:“太太……”

“行了!”邢夫人呵斥一声,僵硬着站起身来:“扶我回去!”

费婆子见了,一声不敢多说,忙扶着她回自己屋里去了。倒将后面园中府里那些个人都抛在脑后了。

然而,这些个人又岂肯善罢甘休。

虽不敢往贾赦跟前作祟,各处流言蜚语却是越发起来,冷嘲热讽的,且将邢夫人的体面越发往脚底下踩去。就是园中姊妹兄弟人等,也都有所耳闻。

黛玉便有些忧心,因与紫鹃道:“这些个话又是哪个传扬的?越发连个体统也不顾了,这也是能胡乱编排的?”

“姑娘,这可不是编排。”箸儿忙道:“如今园子里差不多的人都听说了,一时议论起来,便有人说真真见过那边尤大奶奶领着人过来。后头大老爷、老爷并琏二爷,也是书房里商议了半日,连着饭也没得吃。后面散了,大老爷就寻大太太,把一应的人事都蠲了去。一桩桩的事,都有二三个人瞧准了,听说了的,这哪里还能说是编排!

第339章 春风

黛玉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

紫鹃却是尤为关心,因问道:“既这样,多半是真。只是大太太如今不理事了,这府里上下大小事体,又着谁去料理?老爷原不通庶务,三姑娘倒是个好的,到底是个姑娘,一时有姻亲故旧家的走动,怕是为难的。就是大奶奶身子好了,到底也是孀居,也不好十分走动的。”

“这却没提。”箸儿与小蕊对视一眼,那小蕊便道:“众人议论起来,倒都说必是二奶奶出面料理的。可这也是个猜度,并没个准话。”

见两人说不出什么来,紫鹃想了想,也就打发她们再去打听打听,自己回头瞧见黛玉神色沉重,便道:“姑娘也不必忧心,这府里总还三五个人,哪里就能真个乱了?就是前头大太太理事,也有些不妥的,终归没走了大褶子的。”

“那又如何?”黛玉喟叹道:“你瞧瞧如今的情景,外头又是蛮夷,又是灾荒,又有流民匪徒,自然不必提了。可这府里,也是越发往下去了。旧年老太太、太太在时,何曾有这样的事?非但这些照管料理的事,就是这一茬接着一茬,不是你寻我的不是,便是我寻你的不是,倒似乌鸡眼一般,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怎么瞧着,这也不是兴旺之道。”

紫鹃听了,顿时默然,心里却想:这才到哪里!往后每况愈下,只怕想要求今日的情景,也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