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尝尝罢。”黛玉拈了一块,用帕子托着,递给他:“这是紫鹃早前想的,瞧着寻常,味儿却不错。”宝玉接过,只觉细软非常,入口后又绵密即化,满口余香,与素日所食点心,更有一番不同,当即不由赞道:“这个好,真个是没尝过的。”
黛玉一笑,又托了两块与他,又吩咐着将那香炉盖住:“这香用得太重,火烧火燎的。”
正说着,那边紫鹃打起帘子,走了进来。她手上捧着一枝腊梅,虽不甚大,却也枝柯曲折,暗香浮动,映着一张绯红面庞,真个是卷来一阵香风,别有意趣。
见着黛玉、宝玉都在,她忙拍了拍斗篷,笑着道:“姑娘回来了。”又问宝玉的好,一面将那腊梅插入花瓶,挪到书案上,这才解了外头斗篷,搓着手走过来。
只瞧了黛玉两眼,她便扭头看向春纤,吩咐将手炉取来,又问今日送湘云的事。黛玉接了手炉,宝玉却将与他的塞给紫鹃,因道:“我用不着,你出去半日,风头里剪梅花来,倒要渥一下。”
紫鹃也不推辞,笑着谢了,接过手炉也坐了,听湘云这里并无旁事,只还如故,又瞧见那一碟子点心,便笑道:“这点心早前姑娘只尝了一口,就搁下了。我还想着姑娘未必喜欢,不过为着好克化,就先留着。”
“幸而你留着了,不然他没得这个,必要说我撒谎呢。”黛玉笑着沾了一块用了。那边宝玉早批了一句,又问如何做来:“老太太、太太并凤姐姐她们必也喜欢,竟多做些,也散与各处尝一尝。”
紫鹃便将方子粗略说了一回,这是她前世做蒸蛋糕的方子,近日自拿了银钱试了几回,又添了山药泥,现捣鼓出来的。一者虑到黛玉脾胃,二来也是过后要搬到大观园离去,自家存了个想头,要拿这个做伏笔。
这时听宝玉这么说,她心中如意,却还只是拍手笑道:“我倒十分情愿,只怕月钱不够使。再有,那便厨子又要供着老太太屋里的,托他们做一点子也还罢了,若做多了,岂有不厌烦的。”
“不妨事,有我呢。”宝玉笑着道:“我跟你过去瞧一瞧,往年还见过这个,如今也开开眼界。”说着就要拉紫鹃过去,黛玉忙拦了下来,嗔道:“她不过说个顽笑话,你倒当真了。这值什么?又不是玉做的。只消过去说一声,送一吊子钱,十屉的点心也尽够了。”
口里说着,她扭头唤个小丫鬟过来,又命雪雁取了一吊子钱来,两人一道过去厨房里,置下那点心来:“让他们做得精细些,我是送与各处的。若银钱短了,后头再回与我便是。”
那雪雁答应一声,自去做事。
黛玉便与宝玉说笑一回,又见他喜欢,待他走时,便将剩下的细点装好,命小丫鬟带过去。后又将那方子取出,看了半晌,就打发人往外头说一声,请李总管、张总管明日过来,有一件事商议。
紫鹃侍立在旁,也将那方子瞧了几眼,见它配料不多,流程却细,写得是周全明白,颇费了心力,不免微微有些欢喜:这算是起了个好头,有了这一件事,后面慢慢使他们两个自己做事,就更容易了。这些小营生,迎来送往的,又有同行,又有街坊,又有泼皮流氓,又有官府差役,虽未必能挣多少,却着实能见识世情的。哪怕两个总管不说这些,后晌托那钟姨娘照管照管,从她口里说来,也是一样的。
黛玉将那方子收到匣子里,抬头见她眉眼含笑的,不由一笑:“这么一点事,你跟宝玉两个,却全当大事来。”说着,她伸手碰了碰那一枝腊梅:“这腊梅倒是清俊。偏我们对着它,弄这些俗物,倒玷污了它。”
“姑娘这话却错了。岂不闻‘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偏是这些俗务做好了,才能做清雅事呢。”紫鹃素知黛玉,虽通人情,管理之才不下凤姐、宝钗等人,却并不愿十分留心,一应都是立了规矩,定了事项,小处虽可变通,大节却是留心,连着自己也不轻易破例的。
要是往年,她拿两句话搪塞敷衍,也就过去了。但现今外头开铺子,后头又要搬到大观园里去,一里一外都想着黛玉用心些,便要多劝几句。因此,紫鹃这时也做了正色,慢慢着道:“就如这府里,要不是太太、二奶奶管着内务,姑娘们哪里能那般遂心?就是诗里头,也有开门七件事,又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呢。可见这个道理。”
黛玉见她比出古诗来劝,偏她素日却不留心这个的,可见这一通话,原是费了许多心思的,却不合做顽笑来看,再细想里头道理,也是在情在理,不由点头称是,因道:“你放心,这事我记在心里,必不能辜负你们的情谊。”
见她神色郑重,真个放在心上了,紫鹃也松了一口气,笑道:“倒不在这个上。只是这事也是几处有益的,我才多说两句。头一件,是姑娘并宝二爷,昨儿也说过了,便不提。就是外头两位总管,一位姨娘,也添了一件事项,省得整日闷在那府里没趣,日久年深的也生出事来。再有,那几房下人,也能做些事,外头走动走动,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前面还罢了,听到后面,黛玉也有些听住了,想了想问道:“我记得李伯有两女,一个十四五了,一个才八岁。张叔倒有两子,大的年龄小些,好似才十三,也跟着做事,小的却记不得了。旁的两房人算来也有三四个孩儿,又有护院,小厮,姨娘身边的丫鬟,大大小小也有三四十来人。这虽不多,只散漫着也着实不好,若这铺子使得,再开一个也还罢了。就是姨娘,也能听听外头的事,家常说笑。”
第28章 先手
紫鹃点头称是,估量着又添了两句话:“那些小子女孩儿,也不能进来,又无个事项,也不是个道理的。若能学着认几个字,算个账本子,或是女孩儿学些裁剪针线的,也都是好的。”
黛玉听了,却着实想了一阵,才道:“李伯张叔虽认得字,却也未必十分教的,又有旁个小子……也罢了,我与他们出个开蒙的钱,不叫白抛了时日。至如大的,也寻几项事来与他们办。”
一时议定,那边厨下打发人过来,却是那新鲜糕点做好了。
黛玉便命装了食盒,打发紫鹃等往各处送了一份,也不细说。只贾母得了后,前头不知也就罢了,后头听说了倒欢喜起来,因笑道:“这东西虽小,难得用心。”说着,鸳鸯伺候着用了两个,也觉极好,便要与宝玉送一些去。
鸳鸯不由一笑,道:“老太太,林姑娘各处都送了些呢。说这是紫鹃想出的小东西,原不值什么,只自家尝着不错,又好克化,就孝敬孝敬老太太、太太,又有各处兄弟姊妹。”
“好,她想得周全。”贾母更是欢喜,又道:“紫鹃那丫头我素日瞧着不错,果然是。”因想着黛玉身子日渐好转,全赖紫鹃周全仔细,便命鸳鸯将旧年剩的金裸子抓一把,赏与紫鹃。
鸳鸯笑着应了,又瞧着无事,且黛玉的屋子也极近,便亲自抓了金裸子,装到荷包里送了过来。
紫鹃正陪着黛玉翻书,见着她过来,忙让茶让座儿,再听说是这么个缘故,不由笑道:“只管打发个小丫头过来,也就是了。倒叫你白走这一趟。”说着,就收了书册,且要过去与贾母谢恩。
“我自然是要沾一沾这彩头,才过来的。”鸳鸯笑着打趣两句,又拉着她道:“原没事儿,过来瞧瞧姑娘。老太太那里现有说话的人,等吃饭了你再过去谢恩,也就是了。”
黛玉也笑了,与她说几句闲话,因昨日的灯谜有趣,又是眼前的事,不免说到了。一时说贾环的谜面不通,又猜湘云的谜底,又说及如何作了莲花,黛玉便一指紫鹃,笑道:“若说这个,也难怪她今日得了那彩头,真个是有心的。昨日我本要做燕子的,连着谜面都想到了一半,谁知她一过来,就悄悄说与我,正月里灯节,又要送到宫里的,必要吉祥的才好。”
鸳鸯听说,也是抿嘴一笑,因道:“那也是跟着姑娘,凡事经历了,她才越发老成了。头前在老太太那里……”说着,她将提了几句旧事,连着絮絮说了半日的话,只等贾母那里吃饭了,这才跟黛玉一道过去。
紫鹃跟过去,如何谢恩,如何做事吃饭,倒也不提。只下晌黛玉午睡了,她便回自己屋中,将那金裸子放到箱子里收好,又从内里取出几张纸,却是旧日她删删减减的另外几样细点的方子。这是她前世做烘焙时,粗略记着的几样糕点,这两年细细斟酌了分量,又使人使了好几回,才有七分准数。
再过月余光景,黛玉就要搬到大观园中去了。那里管束松泛,进出更为便宜,不像这里,茜雪那会砸了个茶盏,都能被贾母听见,正可做些事。但是千好万好,只一件不好大观园起头没有小厨房,众人都要往贾母这里用餐,便不是,也须得大厨房送去。黛玉身子弱,饮食上更需仔细,有那么个小厨房在近侧才省事得力。
因此,她近来多做一些,显得黛玉这里用得着小厨房。若是凤姐提前想到那园子里添个小厨房最好,要是不能,也在这小厨房里添了个惯例,后晌用到的时候,也省事些儿。
存了这般心意,她低头在那方子里挑挑拣拣,又选出双皮奶这一条来,把旁的都收起来。是日又有外头张、李两总管回话,道是明儿下晌过来,便再无旁事。
及等翌日用了午饭,黛玉小睡醒来,那边张、李两总管正巧过来拜见。黛玉道:“快请进来。”又命沏茶,设四色点心果品等,那两人都是忠心老仆,忙上前行礼,又紧着推辞,直说不敢。
紫鹃等早搬了两条脚凳过来,黛玉又命他们坐了,这才说起话来。
起头自然是些家常温寒,说不得几句,黛玉便将有意开个铺子,添些进项一事说来。这两人本是想着黛玉出阁,自家便是陪房,入京后也就各处瞧瞧,报与内里买些店肆田亩,全当置办嫁妆。二来也是早前随林父为官,总管内外事务,实是闲不下来。
今日听说黛玉有意做些事,虽是小铺子,不算什么打紧的事,也不由心内一动:这虽小,若是做得好,也能显出自家才干来,又能有益主家,后晌儿女也能跟着长点见识,学点眉高眼低。因此算来,倒是个四角俱全的好事。
因此,两人都齐声说好。一个说那宅中无事,几房人家整日闲着,没个调理也不成体统。一个说京中百业昌盛,买卖进益也大,细细挑拣出来,多是使得的。
黛玉见他们都说好,心里反是一顿,因道:“既如此,你们到外头细查查。这些商贾之事,头前我们不曾经手,未必能得心应手的,必要细查了才好。至如家下人等闲着,我想着年龄大些的,也就三四个,跟着你们做事,自然不提。年龄小些的,或是送到私塾,或是请个识字的,也教着学些东西。女孩儿就请个绣娘,也学着些裁剪针线的,倒还罢了。”
前头的话,两人倒还罢了,听到后面,他们却不由怔住,停了半晌,就起来要磕头。黛玉忙命紫鹃等人扶住了,因道:“他们多学些东西,也是我的好处,只怕不用功呢。倒是那铺子的事,须得仔细,宁可慢些来,也不必着急。”
那张总管本是管外头事的,知道的多些,见黛玉仔细周全,要个事缓则圆的意思,便将市井里的一些常情说了说,又要讨个主意:“这买卖东西,何止百样。咱们家又是书香门第,世家大族的,有些便做不得。又是才踏进去的,做不得大的。且不能天南海北的贩卖东西,又减了一成。一时半日的,也不知做什么,姑娘可有什么想到的,吩咐下来。我们也有个主意。”
黛玉略一沉吟,便道:“我们在里头,更不知市面,只依着常理算来,贩卖南北货物,端然使不得,倒是做些小物件还罢了。”说着,她粗略提了胭脂水粉这一件,又将及团扇、帕子、络子等针线细物。见着张总管、李总管听得仔细,她想了想,又添了两句嘱咐:“倒未必定要做这些,只细细寻访了再裁定,也是不迟的。”
李总管便笑道:“姑娘放心,我们知道的。便买块地,也要瞧瞧前后左右是个什么人家,水土怎么着,何况做这个。”张总管却着实想了一阵,才是应下。
当时议定,这内院里面两人也不敢多留,略说了两句话,又提及近日钟姨娘病了一事,就此告退了。
黛玉听说,便唤来紫鹃:“钟姨娘病了,虽说也请了大夫细看,说是无妨的,吃两剂药就好。到底也要去瞧一瞧,旁人我也不放心,只能使你明儿过去瞧一瞧。要她有什么短的,或是有什么事项,你留心些,回来说与我。”
这原就是紫鹃想要得空去做的,只没个由头,现成送了过来,她自是连声答应。当晚就备下两色礼物,翌日点了两个小丫鬟,坐轿子过去了。
那边钟姨娘正蜡黄着脸,头发散着,倚靠在引枕上,边上两个丫鬟,一个端着汤药,一个拿着帕子,像是喂药。见着紫鹃过来,她忙要起身,却被紫鹃赶上来按住:“姨娘仔细起猛了头晕。”说着,她便略行了个礼,又问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