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怪他形于颜色,实是这么些年,他一路攀附而上,做到如今大司马的位置,内里费了多少精神,连着他自己也不能尽数的。如今又四十许的人,就是依着孔圣人的话,也是将将半百的人,一朝真个贬黜,往后余生,再要东山再起,一则艰难,二来也未必有这个寿数。
他这么个枭雄性情,一生功业权位眼见要成空的,自然有些焦心。
偏偏,这会子,他又什么也做不得。
贾家那边,原就有许诺。纵然现有变动的,也不是他过去言语几句,就能重新拿准的。至如郑家周家吴家他们,自己固然有心,也不能打折了骨头的哈巴儿似的,就那样上赶着跟趁求饶的。
这官场的体面还要不要?没那体面,又凭什么使人家准折了利害,松一松手,好使自己度过这个难关?自来登门相求便弱一层,平白叫人看破虚实,又失了进退的自如。
贾雨村为官这么些年,岂有不深知的。
只是,这会子的心焦,也着实火烧眉头一般,叫他动辄难安。
“如今动辄得咎,便是心头滴血,也须得忍下。”贾雨村背着手站在书房窗下,面庞大多藏在阴影里,露出一只黑沉沉的眼,盯着纱窗上斑驳的树影,看它随风聚散纷杂,终究咬准了:“旁的,也要瞧着贾家、吴家,谁个有心了!”
吴家确实有心。
才得了消息,他们便寻了几个心腹投契的人家,将这一桩事着实商议过了。
因他们如今局势虽好,终究太子一日不到,他们前程难定的,是以,众人自然也是舍得的。
就算是郑家人,也张口应下话来:“刘偏将虽与那贾雨村有仇,可大丈夫报仇,不在一日,咱们只消应许日后大事成了,必与他一个结果。他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一件,这贾雨村可能信的?”
吴家原与两处没有牵扯,自然只是点头不语。
倒是那周家,那贾雨村回回与他们联络,又看重其大司马的权位并本人才干不是一日,再听郑家这么说,岂有不心动的,当即便作保:
“他若真的应了,必是可信的。也不是旁个,自来他们这等文臣,总是讲究个体面的,真个反复无常,于他又有什么益处?那贾家只是与他一姓,又非同宗同族的血亲,不过相互利用罢了。”
这话倒也是真,吴天佑想了想,终究瞧在大司马这三个字上,点了头:“也罢。咱们听其言观其行,总归他也须有个投名状,方好有个说法的,先瞧瞧又有什么妨碍。横竖如今着急的是他,咱们却没个妨碍。至少,东宫那边也少了他这么一个大司马,总归有个收益。”
说着,他转头看向郑家:“刘偏将那里,你须好生言语宽慰,该许了的事,也一并许了。咱们虽是一路,也须做得妥帖,没得叫自己人吃亏的道理。”
郑家自是点头。
倒是吴家还有些不甘,着实劝了几句话,道是如今贾雨村落难,正可出手援助一二,他这等聪明人,自然知道内里意思。只这么等着,未免有些错失机会。
只是吴家终究没有劝动,郑家也自缄默,这事也只合先这么办去了。
然而,吴天佑却料不得,这一场言语做罢,回头周家郑家却都各自有些盘算。
那周家,自是悄悄打发了人,将这信送了过去,解了贾雨村一重顾虑,使他斟酌起来。而郑家,打发人送了名帖,请刘蒙明日过府一叙外,又命心腹小心将一封书信递了过去,却将今日的事,细说明白了。
那刘蒙一见这样的书信,便心知不好,当即霍然起身,遣散了旁人,自己在书房闷了一个多时辰,方打发人请来詹广。
近日为着儿子丧事,连着旁的一应事体,詹广更减了三分精神,去了两□□骨,差不多的人瞧见,都有些衣服空落的感觉。
刘蒙原是这么些时日看在眼里的,不免更有个感触,一见他来了,便亲自上前搀扶,又着人送来清茶细点,着实安置坐下,他方坐回去。
“阿弟唤我过来,可有什么事不成?”詹广略等了等,见刘蒙没有言语,只是看着自己,心里便隐隐有些想法,却还是撑着道:“咱们自家兄弟,什么话说不得?”
“唉!”刘蒙长长一叹,伸手将自己得来的书信递给詹广,低声道:“阿兄瞧瞧这书信,也就知道了我前面满口应下的誓,如今看来,竟是自己无能,这一遭未必能将那薛家的畜生拿下了!”
这话一说,詹广的手指不由颤抖起来,却还撑着拿过信件,眼眶微微充血发红,只将一个一个的字盯着看下去。
及等看完,他的脸色也有些铁青发白起来:“这郑家的意思是……”
“自然是要我们忍一忍!”刘蒙冷笑道:“这血仇,须不是他们受着,张口一句话,便换来个大司马助阵,上上下下都能联络起来,且又能压住东宫一筹,他们岂有不情愿的?”
詹广也知道,这刘蒙背后,便是郑遇春。那郑遇春,却又与周家、吴家极亲厚,既有儿女亲家的姻亲,又有数十年世交遮掩的情分。与此相比,刘蒙又算什么?
就算前面刘蒙一纸奏折上去,惊动圣上,那一出戏里里外外也有各处的响动的。要没个权势,要没个响应,纵然皇帝有心,拖延个十天半月,又寻些法子来使,这一桩事,怕也不能闹将起来。
而这些权势响应,自然是郑家他们的。
是以,这会儿就算刘蒙有骨气,不肯应诺,只怕这一桩事,他也终究做不成的。
这些都是世情并这些时日刘蒙言语,他所知道的。也是因此,他想到这些,心里已是颓丧起来:“既如此,咱们这深仇大恨,只怕千难万难了。”
“阿兄说的是。”刘蒙幽幽地冷笑起来。
詹广听这话音不对,心里一怔,不由得抬头看他。
却见烛火晃动中,刘蒙一双细小的眼中满是冷意,微黄的牙呲出一点,竟有些森森然的意头:“既然这样,咱们又怕什么呢?纵然不能钝刀子割肉,一点点磨去,使他们再没个挣扎的气力,可破釜沉舟,也有破釜沉舟的好处!”
这话一出,詹广不觉浑身精神一震,不知不觉就站起身来,弯着腰探出个脑袋:“怎么个破釜沉舟?”
“我明日就上本,把这些都掀个底儿掉!”刘蒙冷笑道:“郑家送信来,不过想着做得委婉些,叫我担一点自己的怨恨,心里与吴家周家又有什么不同?他们看不起我,只看重那大司马贾雨村,我倒要瞧瞧,这一股子烂账掀起来,他们能摆得平?”
第291章 牵累
说到这里,刘蒙嗤笑一声,分明一双小眼,却亮得惊人:“纵然有这本事,可我舍了一身审剐,扯下来的贾家,可比那贾雨村单个要紧多了。那吴家岂会没有趁火打劫,扳倒贾家,压下东宫一系声势的心?”
这一通话,说得惊心动魄,詹广虽也是读书人,于世情上有些明白的,也是听得面色大变,忙拉住刘蒙拦道:“阿弟不要气昏了头,真个拿命碰过去!端儿,端儿并你的仇再是要紧,可只消人活着,什么事不能呢?独有人去了,才是一了百了!”
“阿兄能体谅这一桩,我心中也安宁些。”刘蒙听了后,却双眼一闭,沉沉吐出一口气:
“实话说来,我越是攀扯大事,于侄儿报仇这一桩,未必能成,说不得反倒越发远了。我也罢,贾雨村他们也罢,都是有些体面的。除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朝廷于常人都有拿金赎罪的法门,何况现有官爵的,到了最后,多半也就是削爵贬斥,少有问斩的。如此一来,那薛蟠原挂着勾的,大约也不能磨着他偿命了。”
詹广听得一怔,半晌才道:“既然朝廷法度在那里,你我也是尽力了的,纵然那薛家偷生去了,我们也只能认命。说到底,这等争妓殴打的事,本来也合该打他个半死的……”
这却是寻话头来劝慰刘蒙了。
刘蒙也听得出来,便道:“阿兄不必劝我。我原是百般挣出来的命,岂有不知轻重的?如今破釜沉舟,却也有个把握纵然我有些得罪人,却没破了格,郑家他们自然还是情愿相保的。
倒是真的放过贾雨村,日后他要是起势了,我反倒有难了。你只管放心,我这一番筹划,自然有我的道理。就是侄儿的仇,如今放一放,就那薛蟠的为人行事,岂有消停的?咱们自然还有机会!”
见刘蒙这么说,詹广虽凭着世情见识,仍旧觉得有些不大妥当,终究劝不得他,只得凭他料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