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金桂轻哼了一声,正待说话,却听到后面薛姨妈冷冷道:“你只管说来,究竟怎么样了。”

“是。”薛蝌脚步一转,往左挪了几步,走到薛姨妈跟前,低声道:“如今只是拿了人,旁的话都没提。我打点了一下,倒还客气。”

听的这话,薛姨妈又不禁留下两行清泪,一面指着薛蟠的名儿骂,一面却不禁呜咽起来。

宝钗见着,目光在夏金桂面上停了片刻,便回转过来,与薛蝌道:“既如此,却要多劳动劳动你打点外头衙门的事,总将哥哥安置妥当了,咱们回来再计议,也是不迟。”

薛蝌点头道:“我也正这么想着的。如今家中虽事多,只怕我也顾不得,劳烦伯母并大姐姐操持,外头的事,我自然尽力办去。”

说着,他便与薛姨妈行了一礼,又与宝钗、宝琴点点头,也不敢去看夏金桂,不过含糊施了半礼,便匆匆赶去外头,着紧料理事去了。

夏金桂瞧着,嘴角一翘,却也没多说什么,不过见人去了,便施施然走到薛姨妈跟前,做出要搀扶的样子,口里还道:“太太也别担心,这等事,了不得就是那银钱赎了便是,倒是您老可得保重,这伤神动气的,要是伤了身子,可真个要紧呢。”

她说得阴阳怪气,薛姨妈本是要脸面体统的人,这会子气得不轻,也不顾旁个,当即冷笑道:“你要有这心,这几日吵嚷什么?

我原与你母亲说了的。既我们家提的合离,自然尽你们的意,不拘蟠儿是死是活,总归能他这事有个落定,两处便合离了,全了你的体面。我们家也是仁至义尽了,你多也就几个月,消停些,咱们彼此体面,也就是了!”

说罢,薛姨妈扭头吩咐一句走,也不听夏金桂说什么,径自回去。

倒是宝钗宝琴两人还照旧与夏金桂点头示意了,方跟着过去。夏金桂瞧着这礼数周全的样子,鼻子冷哼了一声,也是甩袖而去,一面暗暗呲牙:你们薛家仁至义尽?我好好地黄花闺女儿,正经的千金小姐,便平白经了这一遭,后头往下流里去?想得倒美!

一行去了,她心内犹自筹划不休。

与此同时,宝钗安置了母亲,又将家中的事料理一番,见着大约齐平了,外头薛蟠却没个消息,便着紧又打发了个人去。回头见薛姨妈起身来,她忙走到跟前劝道:

“这几日妈起卧不宁,寝食不安的,连日里身子如何禁得住。前头嫂子拿话虽难听,独有一句是真,至多也不过拿钱赎罪罢了。妈这么孜孜念念的,一时哥哥出来,瞧着您这模样,他心里如何好受?我们这些在跟前的,也是越发不安起来。”

“我的儿。”薛姨妈见着跟前只宝钗一人,不由拉住她的手,含泪哭道:“你哥哥但凡有你一两分,也不至于到了这个田地!我养出他这么个孽障,也是我前世的罪过,如今自然还要为他奔走的这会子,也只合先往你舅舅家姨父家走一趟。”

“我已是打发人去了。”宝钗叹了一口气,按着薛姨妈的肩,使她靠在大引枕上,一面低声道:“妈去一趟,原也是情理中的事,只是如今慌慌张张,心神不宁的,也不是个样子。

二来,这等事,前头该说的该做的,原都说过做过了的,现今过去,也不过重提一番罢了。一时半日的,怕也难奏效。我这几日想了一回,却想要求宝兄弟奔走一二。”

说着,宝钗便将旧日自己所想,又说与母亲,紧着又道:“宝兄弟素日待人实诚,却秉性聪敏,与他结交的,多半也是他那一流的人物,说不得有些消息,竟是舅舅姨父他们不知道的。”

薛姨妈想了想,也觉有理,兼着如今宝玉已然进业,又是有所不同,便点头道:“既如此,你便过去郑重托他一回。他是个好孩子,自来真心实意的,唉……”

说到这里,她往宝钗面上看了一眼,心中有些喟叹,转过去便叫人备下见客的衣裳:“我梳洗梳洗,换了衣衫便去罢。”

宝钗点一点头,又道:“我与妈一并过去。家里大约的事,我都料理了,旁的也还有琴妹妹在。只是略等一等,总要听蝌弟打发回来人,才好拿定。”

母女两人计议定了,自往王家、贾家走了一回,也不过前头那般罢了。倒是宝玉得了托付,一口应下之余,也是格外宽慰劝说,又与旁个不同。

这也是难免的。

宝玉如今虽长进了些,大事究竟用不着他。而王家尚在丧期,又失了顶梁柱,没有十分帮衬的气力。至于贾政这里,除却这等事早有估算外,还有另一件事,使他提心四顾。

却是那刘蒙虽不顾官场旧例,截了贾雨村书信并做证据的事都干出来,却没有提贾赦这里的事,着实又让贾赦有些想法,自然也少不得寻贾政言语。

贾政闻说,自然也是有斟酌的。

于贾雨村处,不免少了三四分前头的支撑,又因他这会子不能递出话来,越发难以落定。只是先打发了人,往衙门那里走动打点一二,总归先安置了薛蟠。

饶是如此,那到底是衙门监狱,再是干净,也少不得气味污浊恶心,再是清净,也免不得囚犯□□叫苦。薛蟠自来奢侈,锦衣玉食,吃酒作耍,哪里经受过这个罪,早便叫嚷喝骂了起来。

那狱卒忍了半日,终究有些作色,虽不敢打骂,也不敢粗茶淡饭的,却还是言三语四,摔了几棍子在牢门上,方稍稍压住了薛蟠的脾气。

他委顿在地上,瞧着东西齐全,又听说贾家王家都打点过了,却还是这么着,不免有些丧气,暗暗想道:如今说是亲戚,到底隔了一层。舅舅去了,舅母自然没有十分的心。姨母虽然好,到底做事的又是姨父。可惜妹妹的大事没做定,不然两家结了亲,哪里还能是这么个结果!

他这里想着,那边宝玉思来想去一通,却是先寻到了刘家去。

以他看来,这一桩事,第一要紧便在刘家。虽说自己过去,未必能有什么进益,到底也有前面的交情,问个消息,讨个言语,他年纪也轻,礼数身段自然能更低一些,多少能问出一点来。

是以,送走宝钗后,宝玉思量半日,终究使人送了一个帖子,往刘家去了。

他这一送,刘蒙倒是有些看怔住,捏着那名帖,翻来覆去瞧了两眼,他方笑道:“这贾宝玉,人人都说有些糊涂的。依着我看,竟有些不入俗流啊。”

第289章 敲打

部下忙笑道:“将军这话如何说来?”

刘蒙弹了弹手中的名帖,一面道:“这贾家虽有居中转圜的意思,可有那贾雨村、薛蟠两人在,哪怕我使了手段,仗着家势,自然还是偏向那边的。何况我不曾提那贾赦的事,也显得怯弱不敢得罪他们。这等情势下,这贾宝玉独自前来,大约是自己情愿。”

可是这贾宝玉,为什么情愿过来?若说是求情,前面贾政都不能成的,他哪里来的把握?若说是从中说合,且不说自己这里,就单单贾家那边,他又如何做得主来?

除却这两样,再要有别的想头,那就越发有趣了。

这么一想,刘蒙更觉有些深意。似他这样九死一生爬上来的人,不肯轻易看低哪个人,何况贾宝玉出身富贵,又有功名在身,见一面也是无妨的。

是以,他叫来贾家使的小厮,一口应下这事,又现回了帖子,命他带回去。

宝玉得了这回帖,心中欢喜,忙预备一二,只悄悄告诉黛玉一句,便拿准了时辰,提前过去拜见。

及等见着刘蒙,他也是礼数周全,十分谦逊。

刘蒙见着,更觉可异,思来想去,终究直言想问:“二爷投贴相拜,亲身前来,到了这里,又这么谦逊,我倒惭愧起来。究竟你我两家也没什么冤仇,反是有些结交的缘分,何必这么着。有什么言语,只管说来便是。”

宝玉听了,犹豫半日,终究婉转将薛家情境提了几句,又叹道:“我那薛家表兄为人胡莽,性情暴躁,却是有的,可要说存心必要打死人命,却也没有那么个心。严父早丧,他家这一脉,也只他一个,并无兄弟,寡母弱妹,一则外头辖制不住,二来也是苦苦以他为法,才闹出如今这么个境地。”

这话虽说得在情在理,刘蒙却不是那等心性慈软的,纵然詹端与他情分寡淡,瞧在詹广这兄弟面上,他也不肯轻易让步的,当即冷哼一声,没有言语。

见此,宝玉倒也没有十分动怒,只是温言和声,着实将薛家的情景描摹一通,方问了一句:“如今情势如此,我也知道,让贵府就此做罢,自然是不必提的。只是到底是极近的姻亲,又得了托付,便登门拜访,想问一声,大人真个必要我那表兄偿命,不论如何,都不肯有半点让步?”

要是旁人,或是斩钉截铁必要一命偿一命,或是稍有转圜提出个意见来,刘蒙却是早就请了精通邢狱的老吏,又问过几处人家,心知这等世家豪族的手段,当即冷笑道:“何须我等让步,贵府只怕早有把握,打准了以金赎罪的路数。我想着他以命相偿,只怕还不容易罢!”

“终究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他本有罪过。”贾宝玉立时道:“我等困于亲戚情面,涎着脸做这个打算,也说不得什么本事,实是惭愧的。但凡能弥补一二,休说是我那表兄,就是我们,也是合该如此!”

见他说得诚恳,刘蒙目光闪动了两下,正待言语,却听外头忽得有人道:“我们家无须这些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