鸨母等人才松了一口气,偏薛蟠却受不住一口盛气,只觉稍稍好了些,顺手就抄起一个凳子,抬手就往詹端那里砸了过去,一面还高声叫嚷:“呸!死挺尸的野杂种,今日大爷就叫你不得好死!”

众人忽见着一把椅子当头砸过来,也没多想,便惊呼着躲开来。只留那詹端,既吃了好几下拳脚,又慌乱失了神,竟不能挪动躲闪开来。

当下只听得划拉几声,那椅子当头砸到詹端身上,登时满堂一静。

半日才有人叫嚷起来:“快!快救人!”

那边薛蟠也从怒气中回过神来,猛地往前迈了一步,又忽得缩回两步,面上也有些呆滞的模样儿:“这、这就死了?”

话音落地,旁边薛家的小厮人等忙不叠簇拥上来,一把拉住薛蟠,便往外头跑去:“大爷、大爷,咱们快回去!”

鸨母等人早把椅子挪开,又瞧那詹端,却见他五官模糊,一片血呼啦差里,只有两只眼珠子直瞪瞪着鼓出来,却是一动也不动,眼瞅着就是没气了。

这一片热闹里,忽得死了个人,众人也都有些心凉,一些个过来买酒取乐的人瞧着,一来晦气,二来也恐自家沾惹上事,或是悄悄,或是几句话招呼了,呼啦啦便散了出去。

独有那鸨母怔了半日,才慌忙打发人去报官,又要去拿薛蟠,只回头看去,哪里还有薛蟠一干人的影子,不免越发慌乱起来。偏这会子,上头的蕊云还要死要活得折腾,又是一桩事。

此间种种忙乱,且不在话下。

又有那陪着詹端的两三个小厮,忽见着这么情景,也是呆愣当场。待回过神来,各个都心慌意乱,不知如何做去这刘家毕竟是个暴发的,采买来的仆役人等,行事自然比不得贾家这等大户人家。

幸而那鸨母却是个有眼界能干的,当即就拉住三人:“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家?还不回去报信?我已是往官府报了案,你们自己商议商议,打发一个人回去告诉,另外两个留着守住了。再要有什么,我们这里人多口杂的,须不好做。”

她收了素日的笑脸,厉声作色,果然拿住了这三人。

三人虽吓唬得不轻,到底也是有些见识的,胡乱商议了一通,渐渐冷静下来,方想起一桩事,忙又问那鸨母,这薛蟠究竟系什么人家。

鸨母冷笑道:“要提这个,只怕你们家就要缩了回去这是荣国府贾家的亲戚,前头去了的王太尉,正是他舅舅。家里倒还算平常,不过领着宫中的差事,现做买卖的,唤作薛蟠。”

见她这么说,这三人到底年轻,不免气血上来,反倒恼怒起来:“那又怎么样?现打死了我们小主子,倒还能压着不成!”

一行说,一行已是商议完了,里头一个嘴皮子利索素日能说的,打马回去通报,留下两人来守着尸身,二来也是应付官府那边的事。

那鸨母见着他们竟也不惧,倒生出二三分提防的心,也不敢就此不管,只命人取来一匹素布遮住了尸身,又着两个护院一并收着,自己便抽身回去,有意捏一捏蕊云虽说是个烟花女子,到底是被詹端才梳拢了的,又连着十来日的光景,真个闹将起来,倒也是个筹码。

且不论这鸨母如何与蕊云言语,只那刘蒙回到家中,才吃了两口茶,忽得听见这话,直如一道雷霆劈下,半个身子都麻了:“你说什么!”

那小厮满脸涕泪交加,面皮紫涨,脖颈上青筋一条条绽起,心中十分紧张,忙不叠寻了话头推卸自己的责任:“老爷,如今说不得这个,您老快去瞧瞧罢。听说那个什么薛蟠家大业大,有权有势的,现只两个人守着,说不得什么时候来个人掠了大爷的尸身……到时候,可怎么是好!”

“薛蟠?”那刘蒙一听,就记起旧事来,面色也是一变,知道这些纨绔子弟甚个事都敢做的,真的毁坏尸身也是不定,当即也顾不得旁个,忙打发人取了马匹,点了七八个有气力能为的下属,一行人匆匆赶了过去。

他们这等气势汹汹,那花楼里的鸨母等人瞧着也是心中一紧,打叠出十二分的小心,上前来攀谈开释。一则宽慰劝说,解释缘由;二来也是开脱自己的责任。

那刘蒙深知人情世故,虽也是伤心侄儿亡故,但这詹端并非打小看到大的,不过爱屋及乌,方有五六分情谊。这会子固然恼怒,他也没被冲昏了头,当即冷声道:

“你们原是此地主人,要说没有半点粘连,谁个能信?如今只合说清楚,正经写了条陈,认了事项,我也不与你们为难,自然寻那该偿命的人去!”

这却是要他们作证了。

那鸨母不免踟蹰起来:那薛蟠身后好有几处亲戚,都是煊煊赫赫的人家,等闲不能得罪的。如今做了这个证,日后他们寻自己的麻烦,可怎么是好?

但要不做这证。

眼前这个大人,瞧着也不是寻常小门小户的人家,又是苦主,自己当真不能得罪。

心里百般滋味翻涌一通,鸨母终究狠了狠心,咬牙将蕊云的事点了出来,又道:“如今令公子故去,这蕊云到底服侍了十来日,虽也吃了两剂药,那小蹄子却是一心一意指望着的,说不得便有了身孕,也是未必。”

刘蒙听了,冷笑一声,正待说话,外头一阵喧闹,却是官府那边的人终于到了。

见此情景,众人也只得先放下这些个事,先去请捕快人等进来,将事情着实分说了一通。

那捕快虽是小吏,却也是京城里历练出来的,深通人事的,知道这里三方,薛蟠并这刘蒙不必说,就是这鸨母一处,也不是他等闲能得罪起的在这京城里有这个产业,哪个不是有个靠山,又有许多交情的?

当下里,他只管将一应言语记录下来,又着人探查询问,至如案件如何却一个准话也不敢应承的。

刘蒙冷眼瞧着,便迈步向前,正待言语两句,忽听得一阵楼梯响动,却是一个衣衫凌乱,钗横鬓乱的女子跌跌撞撞跑将过来。

众人都是一怔,正待言语,就见那女子扬起面庞,半边脸早已打得通红紫涨,一双眼睛更是红肿呆滞,使人心头一紧。她却浑然不顾,只□□着脚,半是跑半是拖着腿挪动,歪歪扭扭挪到跟前来,一见被素布遮盖住的地方,便双泪簌簌而下,张着嘴嘶嚎起来。

第280章 痛极

真个摧心裂肺,直让人鼻尖一酸,心中也有些恻然起来。

偏这会子,詹端的父亲詹广也被引到这里,听到这几声,他本就提着的心登时一紧,踉跄着奔到前头,颤抖着手将那素布一掀,登时面色惨白,老泪滚落,当时就痛哭起来。

如此情景,刘蒙不必说,自是心中恻然,一面陪哭,一面少不得劝慰,又命小厮人等搀扶住人。就是旁个鸨母、捕快并旁的妓子、护院人等,也多有些喟叹的。

只是这点微薄的喟叹,在一刻钟后,也如同微薄的血色落入水中,渐次消去。

旁个不说,这捕快人等便有些不耐烦,虽瞧着刘蒙不是寻常人等,到底面生,估量着大约不是那一二等冒犯不得的人家,便悄悄寻了刘蒙,低声告诉:

“这位大爷,小的们不是有意叨扰这谁家忽得飞来横祸,撞见这样的冤孽,也是可悲可叹的。只是一来,总要为去了的人抓那凶犯。二来,这人已是去了,终归早些收拾了,也好安葬。如今暑热的天,实在也耽搁不得。这会子已是有些蚊蝇了,等会子越发不成个样子!”

刘蒙听得,扭头去看那素布蒙着的尸身,半日没有言语。

还是旁边的下属人等连番劝说,连着那詹广也听到了。他为人父,自然是悲痛欲绝的,可儿子实是去了的,不免念起身后事,反倒踉跄两步站起身来,且要去拉刘蒙。

见此情景,刘蒙忙紧走两步,从小厮手中一把扶住詹广:“阿兄仔细!”

詹广涕泪交加,老脸惨败,两只手青筋暴起,只紧紧攥住刘蒙的手臂,双眼直瞪瞪的,竟有些古怪:“阿弟!咱们要为端儿报仇啊!”

“那是自然!”刘蒙一口应下,端得斩钉截铁:“原是我请了阿兄前来,按说,这事大半的由头,竟落在我身上!要再不为端儿报仇雪恨,我成个什么人!”

说罢,他扭头看向捕快:“这里许多人都瞧准了,那凶犯系荣国府的亲戚,唤作薛蟠的,现买了一处临近的屋舍,依傍而居。”

这荣国府三个字一出,捕快们脸色就是一变。

刘蒙冷笑道:“你们不必推说。我原也不是寒门小户,自然知道他家的。你们正经使人捉拿,我便不多说一个字,不然我连着你们并那贾家王家,一并上奏弹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