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黛玉似乎轻笑了一声,帐幔滑落,又遮住了她的面庞:“自然是与你相干的,只是如今这话,我须问不出,再、再过一阵罢。”

这忽如其来的两句话,勾得紫鹃牵肠挂肚的,当夜翻来覆去一回,总想不出是什么事。只朦胧听到帐子里两声咳嗽,唯恐是自己翻腾倒搅得黛玉不得好睡,她方压住心思,胡乱睡了。

而后几天,又恰赶上二月二,也算是个节,贾母有兴致,不免聚到一处说笑。虽因王子腾的白事,不曾设酒,众人到底陪着贾母顽了一阵。又有外头坞堡的事需得料理,请了张李两人进来商议,又有账本需得料理清算。

如此忙了几日,紫鹃也将那一点疑心抛到脑后,反倒留心一桩事来。

论说这事,原也不是今日的,不过紫鹃身在深宅内院,这两日又忙乱,如今才听见罢了。可一旦听见,她便不免提心:“果真有这样的事?”

鸳鸯随手提壶倒了一盏茶:“我诓骗你作什么?原是听了管事娘子回禀,才知道的。说来与咱们府里倒也没干系,自是我想着,你常有出去为林姑娘料理事,偶尔回来迟了也是有的。既有强盗截杀的事,也须告诉你一声,好做个提防虽说咱们府中不比旁个小门小户,可出来这等事,大约这时局也有些乱起来了。”

“不怕告诉你,大约我已是撞见了那贼人。”紫鹃将前几日的遭遇说了,又皱眉道:“可惜那会子天色昏沉,也瞧不分明,又咋咋然撞见的,那车夫并小厮未必还记得。不然,倒是该告官的。”

“竟有这样的事!”鸳鸯唬得面色微白,忙一把拉住紫鹃的手,又惊又叹:“撞见这样的事,你怎么没事人一般?”

说得这一句,她心中急转,便道:“依着我看,告官却未必中用,如今的衙门,能够什么使的?只是到底是咱们府上的人,你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便打发人问一问车夫他们,若记着,回二奶奶一句,凭她怎么料理也就罢了。”

紫鹃道:“这我自然明白。不过这个截杀,究竟是为了仇,还是为了财?被截杀的又是哪一个?姐姐可知道的?”

“仿佛是个富商,说是应酬吃醉了酒,便寻到小巷子里略料理料理。谁知却赶上这丧门星!”鸳鸯叹道:“只是依着我看,多半不只为了钱财,哪里能这么赶巧了的?若真个是,怕也跟着不只一两日了。”

两人议论一番,到底也没有确认的法门,也就胡乱收了话头,又讲了几句贾母饮食的事,方才散了。

紫鹃回头便打发人去寻那车夫小厮,如此说了一番。

谁知那车夫小厮竟还记着人,她心中一动,忙去凤姐处,将这事回与她听。

凤姐听了,也是有些吃惊,想了想便道:“衙门里倒打发人送了帖子,问候了一句,惯常的礼数罢了,也没提旁个。我只说与咱们府里到底隔了一条街,哪里知道你前头竟撞见过。

也罢,我等会子打发他们告官,也就完了。只是你日后出去,可得仔细,如今这京城里流民虽不算多,到底有些强梁人物,一时赶上来,纵然打死了他们,自己也是没趣儿。”

紫鹃笑道:“奶奶放心,我省得的,往后晚去早归,或是请两位总管到里面来,也就是了。横竖熬过这一阵,这天子脚下,不过一时有些波澜罢了。”

“正是这个理。”凤姐笑着点一点头,又叫来平儿取个匣子递给紫鹃:“这是前日南安郡王府上着人送来的,说是时新的珠钗,与园中各个姊妹们戴。我原分派好了,预备打发往各处送去,谁知你便来了,顺手带去罢。”

紫鹃听说,倒有些诧异,因问道:“怎么忽然送这个来?”

“也是没法子的事。”凤姐叹道:“南边的事没个三年五载的,未必能了结。只今年郡王须得归京陈述,竟还能回来,往后几年可说不准了。这太妃娘娘心疼孙儿,也念着郡王,想着早些说定了婚事,凑准在九月十月那一阵,两好并做一好来,也是个体统。”

听说这话,紫鹃盘算了一回,也点了点头:“怪道递了话来,也是为了这个。”

探春并那霍宁的婚事,去年说起,三书六礼已是做了一半,要不是有王子腾的事,这九月十月必定能料理齐整,多半还大有富余的。偏偏有这一桩白事在,王夫人并探春都需服丧,后者倒还罢了,前者须九个月,一应喜事不好做,自然要耽搁了。

那南安太妃有些焦心,悄悄递了话来,倒也不算出奇。

心里想着,紫鹃一面收了匣子,又与凤姐屈了屈膝,便辞了去。及等到了潇湘馆,她便将这事回与黛玉,道是如此。

黛玉将那匣子打开一看,里头两样珠花,一样是水晶蝴蝶,一样是珍珠攒花,虽是新巧别致,除却赤金的簪身,并不见鲜亮颜色,既新雅又不觉太素净,竟十分妥帖。

“他们倒都是有心了的。”黛玉点一点头,命紫鹃收起这两支钗,想了想,又有些喟叹:“只三妹妹的大事,真就这么做定。这光阴短暂,如今二月,说是还有七八个的光景,却也是转眼就至的。我却有些舍不得她了。”

“姑娘舍不得,常去聚一聚便是。”紫鹃笑着取来账本,记下一笔,便将那两支钗暂时收到妆奁里,预备这一阵什么时候许是要戴,口中道:“要说这些,再过十来日,那边甄姑娘也要出阁了呢。”

两人正自说着,忽而见宝玉从外头匆匆进来,面色也有些着恼的意思,不免一怔。

黛玉便挥手止住话头,一面吩咐倒茶来,一面起身相迎:“你这又是怎么了?”

第272章 兵败

宝玉难得面色黑沉,却不肯张口,只将搁在桌案上的冷茶端起来,一股脑灌了下去。

这形容模样儿,黛玉哪里还不知道,忙使眼色打发了旁个丫鬟人等,只单单拉住紫鹃,又与宝玉道:“究竟怎么了?难道还有什么事,竟连我也说不得?”

宝玉迟疑了半日,才嗳了一声:“说出来,只怕有辱清听,没得倒玷污了你。”

“若我果然是个好的,还怕这个?”黛玉一笑,伸手接过紫鹃送来的热茶,提壶倒了一盏,推给宝玉:“人都说出淤泥而不染,我虽不敢比莲花,可你能沾着什么污泥?不过是些俗世的常情,难免的世道罢了。又有什么说不得的。不怕你恼,我自长这么大,下头丫鬟婆子一堆,大约的流言蜚语,歹话坏事,哪个没听过?”

黛玉如此说,宝玉出神想了想,还是摇头:“究竟不是什么好事,哪里能这么比的。”

虽这么说,但有了这些话,兼着这么些年两人心意相连,又是说准了日后姻缘,他犹豫片刻,终究将这事说了来。却也不是旁个,原是他近日去柳湘莲处吃酒,谁知半途却被尤三姐唤住,提了贾琏并尤二姐的事。

自然,尤三姐做姊妹的,多还是为姐姐遮掩,只将贾琏几番前来云云,说了个详细。又托言旧日种种,恳求他与凤姐露出些风声,好把这事断了。

那宝玉本来过去,原系柳湘莲十二月得子,却恰撞到王子腾之事,只送了礼上去,却没有亲身往前祝贺。那柳湘莲既与他相厚,自然不肯,又有旁个人等,今日便凑了一局,也不命他吃酒,不过前来聚一聚便罢。

宝玉见不是酒席,不过随常朋友一会,二则也是与他全了礼数的意思,方过去。原说是尽兴一会,说些衷肠话儿,便自散了的。谁知又撞上这等事,他不免有些败兴气恼,后头略尽了尽心意,就托言回来了。

这时候与黛玉说起来,他越发气恼:“人人都说我是个糊涂种子,我却也知道个是非关节。这里亲戚情分是一样,那到底是东府尤大嫂子的姊妹。张家情分礼数又是一件,人家倾家相待,好意做个通家之好,方如此的。又是正经士人的妻房,有夫之妇,这琏二哥却不管不顾,连个体统都不顾了!”

黛玉原是闺中女儿,听得这些话,也有些面红,但因这么些年来,也是听过见过的,又见宝玉十分气恼,便压下这些来,着实宽慰他,又道:

“这柳夫人既这么说,她必然也从中阻隔过的。旧年她做姑娘时,便是如此。料想她姐姐虽糊涂些,到底有这个妹妹,也未必那么糊涂。二来,也是有夫有子了的,自然有夫家约束。纵然两人有私情,也难做定。若依我看来,凤姐姐这里且不论,倒是要往东府尤嫂子那边提两句,请她留意些,这一二年不要留张夫人住下,也就是了。”

宝玉并紫鹃一听,心中略作品度,便回味过来:这尤二姐既然有夫家,又不比府中那些媳妇子,原是富商人家,自然不肯叫媳妇轻易出门的。两人真个要幽会,也只合东府这一处最妥当。尤氏虽不敢违逆贾珍,但盯着尤二姐,不使她在这里生出事来,却还容易。

毕竟,这贾琏又不是贾珍,到底那是东府,又不是西府。

只是黛玉两句话就说到这个,两人心中都觉得有些异样。只是这一点谋划,到底是往好处,宝玉点一点头,便道:“我去与尤嫂子言语一两句,终归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她是个聪明人,断不肯闹出是非来的。”

毕竟尤二姐也是她妹子,闹出这等丑事,她有什么脸面不成?自然会尽心竭力的。

这一件过去,紫鹃也想到一处,因与宝玉黛玉两人道:“二奶奶这里,到底不好直言的。依着我看,倒不如我与平儿那蹄子说两句,她与我素日好的,又极忠心,这等事断不肯瞒着二奶奶。

如今那边张夫人到底有了夫家,又没有沾惹,多半二奶奶也治不了她什么,不过盯着些琏二爷罢了。”

两人听了,也觉妥当,当即点头许了这一桩事。

紫鹃自然也紧着过去,寻平儿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她也没有藏着掖着,直将宝玉所说道明,又道:“这等事,说来也不好听。他虽与二奶奶姐弟一般,素来极亲厚的,到底也是个小叔子,须张不开口,我们姑娘更不必说了,又知道你我素来好的,方将这事悄悄说与我,托我跟你说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