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望了柳五儿一眼,见她也低头行礼,便点一点头,才与紫鹃道:“我正要去瞧瞧妹妹,忽见着你们在这里,又是跪又是哭的这是怎么了?”

紫鹃笑着拉了柳五儿一把:“原是好事儿。这一阵她兄弟已是好了,她心里过意不去,巴巴着想要过来磕头谢过。只是二爷那里也不敢去,恐叫人瞧见了,又是一桩事,只在园子外头晃来晃去的。我方才从外头回来,正撞见了她,听说这话,便将她带了进来。谁知才说了两句话,她就又是哭,又要磕头的。我倒心里过不去了,一般都是爹娘生养的,哪里就要这样子了。”

听是这么个缘故,宝玉也松了一口气,因与柳五儿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紫鹃姐姐自然有阴德造化的,倒不消你这么提着心。何况,往后的日子也长,说不得哪一日,我们且要求你帮衬呢。倒不论这个。”

柳五儿已是哭过一回,双目湿红,只因她生得眉蹙春山,眼颦秋水,经着秋露一般的泪水一洗,更觉可怜可爱。这会儿听了这话,她眼睫微颤,也不敢再跪下来,平白与人添烦扰,只深深屈膝为礼,带着一点暗哑低低着道:

“二爷,林姑娘并紫鹃姐姐是何等样人,我人小力弱的,哪里能有帮衬三位的那一日。只能在家中为三位立个长生牌位,保佑你们平安富贵,长长久久罢了。”

她这般形容楚楚,紫鹃看着也有些酸软,忙伸手去搀扶,谁知那边宝玉早伸出手来,将她扶起,又叹道:“你有这个心,便胜过旁个许多了,也不必常记挂着,好生过自己的日子也罢。”

紫鹃嘴角微微抽动,忽想起一桩事,看着宝玉莫名有些不满起来。只是在这柳五儿跟前,她还压住了这点情绪,也随着宝玉着实宽慰一通,又将她送到外头,方回转过来。

宝玉却还站在那里,似乎感慨颇深,竟有些沉思起来。

紫鹃立时想到黛玉,更添了三分焦躁,上前两步咳嗽了一声,就唤道:“二爷,你想什么呢?”

那宝玉回过神来,见着紫鹃在旁,忙问什么事。

她便又问了一句。

“还能想什么,自然是想着柳五儿。”宝玉浑然不觉,面露惋惜之色:“这柳嫂子虽有差事,家中却说不得十分富裕,哪里是能娇养女儿的所在。倒是可惜了她。”

“哦?”紫鹃轻轻应了一声,虽说是知道宝玉的脾性,以及如今社会的婚姻观念,也有些忍耐不住,当即问道:“那依着二爷的意思,又该怎么着?”

宝玉正要说话,忽而有两个小丫头从潇湘馆里出来,嬉笑着往这边跑来,他便将话头一转,笑着道:“这会子倒热闹起来,也不知有什么事。”

说罢,他也没再提柳五儿,抬脚就往里面去。

紫鹃深深吐出一口气,也往里头去了。到了内里,却见黛玉正拿着针线,旁的丫鬟人等也是一如往常,并没有出奇的地方。

倒是宝玉见着,忙上来道:“这会子怎么想起做针线了?前一阵身子还不爽利呢。”又嫌这会儿天色渐暗,做针线伤眼等等。

黛玉见他们回来,也将针线往箩中一放,起身命小丫鬟倒茶来,一面说了缘故:“今儿与三妹妹她们说话,倒提起二姐姐的事。我们原是做姨母的,也算是头一回,竟要备个礼数,因说起针线花样儿来。我听了一回,也觉有趣,便索性试一试,如今才打了稿子,也不知做不做得了。”

说罢,又问两人今日如何。

宝玉不过照旧读书,下晌偷空去料理两件事罢了,又都是外头的,粗略一提便就做罢。

倒是黛玉心思细密,着实多问了两句,又嘱咐塾师的事原系人家前程,竟要多留神荐个好的,方又问紫鹃:“你表兄这一桩事,果然不要紧?”

紫鹃早上便见过江霖的,也问清了事,知道这不过是他自打自闹,也不担心:“说是没伤着人,虽烧了个屋子,也只是两间空屋子,陈设都没几样的,并不要紧。只是衙门里不免有些想头,想着敲诈一二,又想着挑拣几个沉稳忠诚的行伍里的人,方有些事,这两日料理了也就是了。”

见是这么说,黛玉也点了点头,举杯轻轻啜饮了一口:“这便好,人平安是一等要紧的,未雨绸缪早做打算,倒也是合该的。”又问还有没有旁事。

紫鹃早起过去,这会子才回来,自然有事要回的。但这里既有个宝玉,有些事总要略避一避的,况且他在这里,黛玉心神也大半落在他身上,倒不如等会再细说。

何况前面柳五儿一件,她还记着些,便笑着道:“也不过是寻常的账本等事,说来也是繁琐,如今又有些迟了,倒不如吃了饭后,我一准与姑娘回明白。”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见黛玉点头,就又提了一件事:“倒是有一桩事,这会子正赶上了。”说着,她将手上一直提着的匣子打开:“这是晴雯见我出去,特特托我带进来给二爷并姑娘的。”

忽听见晴雯两字,宝玉、黛玉两人都是一怔,而后都带出些欢喜来:“她已是好全了?”

“是。”紫鹃点了点头,将里头两个香囊取出来:“她自小身子健旺,虽说这一场大病,一时好一时歹的,到底冬去春来,天气暖和了,倒也好了些。不比前头那瘦成一把骨头的模样儿,渐渐多了些气血,料想再过几个月,也就好了。”

这晴雯本系自小相伴的,宝玉又于心有愧,偏偏前面又恐生事,不敢过去探望,如今忽听说这话,他怎能不喜,拍手连着说了几个好字。

黛玉细看了香囊,见着是后头用得着的五毒香囊,又做得极精细,倒摇了摇头:“既如此,更要好生休养才好,没得做这个,费心费神的,况且我们这里也有针在线的人。”

“原是她强要做的。”紫鹃笑道:“钟姨娘也拦了几回,偏她说出不得门做不得事,倒似个废人,越发无用起来,执意不肯,方拣了这个给她。饶是这么着,一日也就许她做一个时辰。只她针线好,做得飞快,竟早早赶了这两个来。可惜我一月也就只得去一回,论日子,反倒有些迟了。”

黛玉听是这么着,也没旁话了。

宝玉却有些出神,低声叹道:“她素来手巧的,只是性子懒,针在线也做得不多,谁知如今竟变了。”

说到这里,他不免有些发怔,伸手摸了摸自己那个香囊,忽得抬头问紫鹃:“那柳五儿,如今没什么差事了罢。”

“太太撵了她出去,自然没了差事。”紫鹃一怔,忙回道。又见黛玉疑惑,便悄悄将前面柳五儿一件事与她粗略提了两句。

黛玉便道:“这也是常情。既太太撵了的,谁个敢叫她再做什么差事,何况她才十四五岁,身子也不大好,又能做什么。”

一面说,她一面看向宝玉,柔声劝道:“各人有各人的去处,你也不必忧心,就似你说的,往后的日子也长久着,哪里能论得定悲喜。”

宝玉沉默了半晌,忽得道:“话虽如此,总还有个轻重。旧年她们被太太撵了去,原也是我为人性情不端,太太忧心,为了我好才做得。一前一后,我倒是个根源,平白给她们添了许多烦扰艰难。晴雯,晴雯倒还罢了,这柳五儿,我总还能帮衬一二的。”

听他这么说,紫鹃一怔,原来的三分浮躁,三分不满,不由化为惭愧,半日没有言语,只听得黛玉低声相问:“你要怎么做?”

宝玉道:“我请紫鹃姐姐过去问一声,若她们情愿,我到太太跟前求一句,把她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再送些妆奁,也算全了旧年主仆之情。”

这话迥然不似他的声口,黛玉紫鹃两人都不免怔了片刻,垂头细想一回,又觉是个妥当的事。

紫鹃还只是心中有些复杂,黛玉却在沉默片刻后,忽得伸手拉住了宝玉,轻轻嘘出一口气,仿佛是微微的叹息:“你竟都改了去。”

第259章 渐好

宝玉沉默了半晌,才喟然道:“可见我也不过是个俗之又俗的俗人,一味随波逐流,做不得那等倒转乾坤的事。”

“也非餐风饮露的仙人,谁个又不是俗人?”黛玉双眉微扬,低声道:“高洁如梅,幽静如兰,清净如莲,也是生于淤泥之中,长于红尘之地,可见大俗方有大雅,唯有经历俗世,方知心中灵台。”

她这一番话,迥然不似素日的声口,细细咀嚼,又另有一番滋味。

宝玉本性聪敏灵透,细细品度一番,不觉又是赞,又是叹,竟不觉撒了几滴泪来,反拉着黛玉的手:“我原说我竟是个俗人,逃不过蠹虫两字,不能自己主张。你却是个洁净女孩儿,何苦为着我,也遭这个罪过?倒又是我的一桩罪孽了。”

他这一通话,说得紫鹃眼皮子直跳这算什么话?老娘潜移默化那么多年,就是让你们瞧瞧世情人心,不要对现实不屑一顾,然后就被现实吞噬了。

哦,你现在也知道世情艰难,人心叵测,要早做打算,要做自己不愿去做的事,但是还是希望恋人清高超逸,不同流俗?

想到这里,紫鹃本来已是悄悄往外头去的脚又缩了回来,在黛玉低声宽慰后,上前来重倒了茶汤与两人,一面道:“二爷能做的,我们姑娘自然也能做的,原都是一个心,如何说起两样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