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哥儿,不消听那些丧门话。今日林家只使总管来,原是我再三嘱咐的,不为旁的,只怕他到时反悔,又是一桩事体。”林晟拉着瑞哥,口里慢慢解释,只引他到了外头,往那车轿一指:“你去了就知道了,这有心无心,原都是能瞧得出来的。莫要辜负了各人的善心好意,切记!切记!”
听到前面,瑞哥便觉心里一松,继而眼眶发热,再听得后面,却不由又提起心来,虽隐隐猜出了几分,却又不敢真个信了。等到了车轿里,见着黛玉正安稳坐在里面,招手唤他过来,他双眼一热,大颗大颗的眼泪就滚了下来。
黛玉一怔,忙拿帕子与他擦拭,只说他舍不得林晟,便道:“真个还是孩子,舍不得伯父。放心,一家子亲戚,日后还能见着呢,且不在这一日半日的。”
瑞哥嘴里含含糊糊的,似是应承,黛玉摸摸他的脸,还是细声安慰。谁知过了半晌,他忽而喊了一声姐姐。声音迟疑,微微有些颤抖。
黛玉手指一顿,脑中忽而闪过另一张小小的脸,双眼不由迷离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当下时,她低头看了看瑞哥,口中的答应一声,将他搂在怀中,轻轻拍了拍:“放心,有姐姐在呢。”
紫鹃等人在旁看着,都悄无声息,不敢作声。只等到了林府,又见过如海,彼此说一回话,就将瑞哥安置在黛玉之侧的屋中。后头诸般事体,也都尚可,竟无须多言,独有如海病势渐成一事,着实使人忧愁。
因此事黛玉着实忧虑,然则百般无法,她也只得暗中伤怀。至如钟姨娘、总管等姬妾仆役,虽然心中发愁,到底还有个瑞哥,倒比先前安心了。
只那如海,既然早有所觉,此时虽说一日日病重,却也沉稳洒脱。不说官衙里的公务,也不提各处打点家产,将一应店铺田宅卖出,又使人于京中置办了田宅等各处细务,只单单家中,他便每日唤黛玉、瑞哥过来,或问饮食,或问起居,又有读书等事,俱都留心。
黛玉倒还罢了,这瑞哥哪领略过这般温情,又见如海病重,黛玉忧愁,更添戚戚之心,虽则仍旧思念亡母,却也着实生出些亲人般的意思来。
然则,如海病势渐成,虽说两浙盐务交托新来的巡盐御史,庶务去了大半,争奈他体质虚弱,又熬油点灯般辛劳,已无回天之力,不过强撑了数月,终究撒手而去。
当时黛玉便伤心病倒,瑞哥又小,并无力支撑。幸而如海早有安排,又有贾琏出面支应,办理诸般事体,且有朝中与的体面,竟也丰丰富富,了结这一桩丧事。
紫鹃虽则有些疑心林家产业等事,无奈要照料黛玉、瑞哥两处,况且府中虽遣散了一干姬妾仆役,然则钟姨娘、李总管、张总管都是留下,也觉大约差不离的,便也放心了些。
谁知此时贾府送信来,道是元春加封贤德妃。那贾琏得知此信,又惊又喜,忙催促早日启程北上。李总管等人知道,也平添三分欢喜,且诸事早定,三四日内便打点妥当,又寻了官船,一路随黛玉北上。
内里种种,也不消细说。
只黛玉还一如就往,或读书,或习字,或观景,或忧思,又有教导瑞哥读书等事,日复一日的,才将浑身的离殇之悲,渐渐消去了。
第15章 悲喜
这一路三千风雨,又紧着赶路,众人不免有些艰难,幸而官船庞大稳妥,倒也全无旁事,平安归来。
黛玉、贾琏等自是先拜了贾母,叙了一回悲喜,又有瑞哥见礼一事,也不细表。贾母见他们多有风霜,且冬日风寒露重,便命他们先回房梳洗安顿了,至如瑞哥,只在黛玉之侧,令置一方安置便罢。
贾琏自回房中,黛玉也领着瑞哥回屋,与他收拾了房舍,又梳洗睡下,才自回去。紫鹃早使人将热汤备下,又熏热被褥,与她盥洗罢,松松地烘着发丝,口里道:“可算安顿了,这一路船上晃来晃去的,竟都惯了。这会儿踩着实地儿,反倒不惯起来。”
黛玉正巡视着屋中布置,见着洁净无尘,一应器物都如旧日,却又有一种生疏,心内正自神伤,听到这话,不由淡淡道:“斗转星移,人事有变,原都是常情。过几日竟也就好了。”
紫鹃听她言语淡淡,颇有几分倦怠,就知道她又有些伤情。
也是,才从姑苏的伤逝中走出,经历这一路风霜,回到京中,入目就是元春得封贵妃,贾家满府上下喜气喧闹不绝。谁个心里能没个‘热闹都是他们的’的孤寂?何况黛玉天生的聪敏多思,再添三分伤感,更是常情。
然而,知道了这一段伤心,空出一点时间让她略略发泄,倒还使得,全凭她任情洒落,却是不行。因而,紫鹃安静了一盏茶的光景,就开口道:“姑娘,钟姨娘、李总管他们虽是安置下来了,大约还是有些不自在的。”
黛玉也知这里的情由,点头道:“我与瑞哥依傍而住,倒还罢了,没得他们都过来的,不是个情理。这事须得早与外祖母说,免得也似薛家那般,倒要与我们个小院。”
“正是。姑娘年岁又小,哥儿更小,在老太太院中倒还罢了。要是再要一个小院住下,一则,离着老太太远了,不是教导的理儿。二来,府里三位姑娘,可都随太太住着,更显没趣儿了。”紫鹃接了话头,说得两句,见黛玉默默点头,又道:“咱们还带了些土仪,也须分一分。还有哥儿的教导,也须问一问,我听得说府里的私塾,是有些不大好的话来着,也不知使不使得。”
这些都是紧着要做的事,黛玉自无旁话,细细思量了半日,倒无暇顾及先前的愁绪。一径思量妥当,她又与紫鹃商议一回,才请了钟姨娘过来,将自己所想说与她。
那钟姨娘听了,只笑道:“姑娘虑得极妥当了,连着李总管他们也都这么说呢。这倒叫我惭愧起来原说跟过来,也能帮衬帮衬,谁知竟还要姑娘照拂。”
“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姨娘在府里,怕和还有些旧故,这两日也叙一叙,后晌挪到那边宅子里,虽则也近,究竟不如现下方便的。”黛玉见她这么说,更觉放心,当下说两句温寒,又嘱咐探一探府里私塾如何,就凭她告辞去了。
自己则小睡一阵,养了养精神,就起身来。
紫鹃与她梳洗穿戴了,就道:“瑞哥儿也醒了,方才打发人来问了一句。”黛玉忙命人将他请进来,摸摸他的脸手,觉得不热不冷,方问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瑞哥道:“才从船上下来,总觉得床有些晃儿,我也睡不深,索性就起来了。”黛玉不由一笑,又瞧着并无不妥,便拉着他往贾母屋子里去,一面道:“你倒跟紫鹃一样儿。罢了,现今睡久了,夜里反倒难熬,跟我去老太太那里坐一坐。”
一时过去,贾母正歪在榻上,听两个女清客说话,见黛玉来了,便打发她们下去,只笑着招招手,唤他们到近前来:“这一路累得瘦了许多,怎么不好生睡一觉?”
“在船上住久了,一时下来,便有些不自在。”黛玉倚在贾母怀中,凭她摩挲,口里慢慢着道:“过一两日,自然也就好了。”
贾母点一点头,又叹她人消瘦好些,往后要补回来云云,又将及瑞哥,说着人小娇嫩,必得仔细将养等等。黛玉一一应了,就是瑞哥,瞧着贾母慈和,又是惯与老人言语,更觉亲近。
三人叙了半晌话,黛玉方提及明日将钟姨娘、李总管等人安置到京中置办的宅中:“他们出去了,也免生事项,二来,那边宅子也须人守着。”
贾母人老成精,自然更晓得人情,又是黛玉张口了的,自然点头道:“好。这一事不劳二主,明儿我嘱咐琏儿两句,使他与你一道去。这乔迁的事,虽说现今只是仆役打点,到底初来乍到,一应街坊邻里,清理安置,总要个男人主张了,后头才安静。你过去,只消安置内宅,旁的事体与琏儿也就罢了。”
说着,她又将一应事体从头到尾说一回,黛玉一一领了,又问得两三句细故,待得心里皆有数了才作罢。
贾母更觉称意,心内不知怎生怜爱是好,黛玉却唤来紫鹃取来一匣子,亲自打开,将里头一封书信托与她,道是如海生前所写,命自己呈与贾母。
听是这话,贾母也敛去面上笑意,接过来时看了匣子一眼:“那里头还有与你舅舅们的?”
“是,大舅舅、二舅舅各有一封手书。”黛玉神色黯淡,言语迟迟。边上瑞哥听了,不由伸手拉住了她的右手,细声细气唤了一声:“姐姐。”
贾母心内叹气,却也听见这话,不免多看了瑞哥一眼,也不立时拆了书信,反将两人搂在怀里,轻轻拍了拍:“你们都是好孩子,虽说父母缘分浅了些,但姐弟之间,相互扶持,自也是一段亲缘,且须珍重。”
两人自是应了。
气氛却不免有些凝滞。此时忽而有丫鬟报信,道:“宝二爷来了。”
贾母听说,便命鸳鸯将书信密密收好,口里道:“宝玉来了。”那边宝玉披着斗篷,走了进来。他面颊微红,双目明亮,一进来就嚷着热,旁边丫鬟忙与他去了斗篷,又理了理衣袖等处,他便笑嘻嘻着过来:“妹妹并瑞哥儿一路过来,风霜雨露,怎不多歇息歇息。”
黛玉打量两眼,见他穿戴比平日素净了许多,心里微微一顿,才道:“原也无事,睡多了反倒夜里走眠,也不是好的。”
一时落座,又说得几句话,也将将晚饭时分,王夫人等人纷纷过来问省,并服侍贾母用饭,又有晚上说话陪趣等事,也不消细谈。
只那宝玉挂念黛玉,凑趣说得几句,又恐她强撑着走了睡意,竟没有多问什么事。待得翌日起身,往黛玉屋中过去,却见她早已是收拾停当,要往外头去。
“这是要去外头?”宝玉一愣,忙问道。
黛玉便将昨日所说安置仆役于外宅一事道来。宝玉听了,便道:“家中房舍也多,只管令寻一处住下就是,何必到外头去,你们又住在这里,彼此往来走动,也不甚方便。”
听了这话,黛玉便啐道:“他们如何能另寻一处?必要依傍我住下的。可又是姨娘,又是老仆,住在内宅如何使得?若我搬出去,也不是个理儿,老太太也不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