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子,他自觉占了上风,虽放出风声,却没有上门求娶。也不为旁个,只必要那柳家求嫁女儿,才能一雪旧日之恨。
主仆两人都觉畅快,独有彩霞一个,瞧一瞧贾环,再瞟一眼钱槐,也不知怎么的,心里反倒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待要说些什么,她又恐贾环恼了,反倒要歪派她的不是。
旧年宝玉出面收拾了玫瑰露的事,与彩云等人体面那一件,贾环是个什么心,旁个不知道,她既留心贾环,又与彩云一个屋子的,哪里能没个数!
虽说后头彩云与贾环分崩,她从私心而论,着实事松了一口气,但瞧着后头彩云染疾,贾环也一概不闻不问,恍若从没半点牵扯,她又着实有些不是滋味儿。
也不知,自己与环哥儿,能不能有个好结果……
彩霞这么想着,心里越发沉甸甸起来。
她这里想着,那边凤姐也是一般沉了心。
“鸳鸯果然这么说的?”凤姐斜倚在大引枕上,素来精光四射的凤眼微微合着,仿佛是不经意般问了平儿一句。
平儿立在下首,一面拿了一碟子新鲜果子,捧到炕桌上,一面应道:“这样的事,自老太太起,没有想瞒着的人,我去问,鸳鸯自然不会瞒着,必是实说了的。”
说罢,她窥着凤姐神色,又添了两句:“虽说老太太的私房分润了出去,咱们房里也不指着这一件,奶奶这么挂念做什么?”
“你哪里知道。”凤姐叹了一口气:“从来没有这样的事!”
“虽没有旧例,到底是老太太金口,她老人家情愿,又是这样的好事,谁个能现驳回了的?”平儿道:“奶奶不放心,大约还是旧年仙去的小蓉大奶奶的事作祟。”
她这么说,凤姐也没犟嘴硬说不是。
自从有了小子,她的地位越发稳固,瞧着平儿等人也比旧年更觉从容。虽然有些嫉妒醋意难以断绝,争奈信了阴司报应这一件,又有儿女身子单弱这一条,她也将心从贾琏身上移走了大半。
何况平儿又一向忠心的。
凤姐在她跟前,也是越发什么都说出来。这时候,她便道:
“若依着你这话,难道老太太、太太她们,竟都糊涂了不成?自然家里的事,大小都有个数的!我管家这么些年,你都跟在身边的瞧着的,这一年年的,竟不见宽裕,反是一年紧似一年。旧年我算着几件大事,原说大约是够得,如今满眼瞧着,纵然没有什么大事,那一桩桩小事,怕也要生出大事来。
何况,祖宗显灵,东府忽的闹出那样的事,又有江南宗祠那一桩。哪个是咱们能料得到的?常言道,兴有兴的理儿,咱们这么个大家族,煊煊赫赫百余年,支脉子嗣繁多,哪里该是现在这模样儿?”
这一通话,说得平儿怔住。
半日过去,她才抿着唇道:“那依着奶奶的打算,又该如何?”
“你是个聪敏的,自然猜得着。”凤姐神色莫名,有些怅然,眼底却又生出些光彩:
“既然大有大的难处,那小自然有小的好处。虽说咱们这一点浮财,未必派得上什么用。可老太太都做了这等打算,咱们依样画葫芦,照着做也罢。横竖这些个银钱,也不是花用出去的,原是置办了产业,要拿就拿回来的。”
平儿也知凤姐旧年如何不信阴司报应,如何讳疾忌医,现今都一并改过了,反倒越发信服。单她秉性如此,原是自有一番主见,不是轻易为人动摇的。旧年劝不得的,如今换个样儿,自己照样劝不得。
横竖这事也不大,不过置办些产业罢了,索性依了去,全当安她的心。再说,凤姐所说的话,本也是有道理的,不说秦可卿托梦的事,单单看贾母出私房置办祭田,又有祠堂宗祠两处的事体,是个人都要心生动摇的。
是以,平儿没有再劝什么,只叹了一口气,便道:
“奶奶既这么想,咱们就这么做。横竖也不是大事,拿出些奶奶的私房,置办些产业,凭着谁说,也没有旁话的。就是有些小人,到底如今太太管事,园中还有三姑娘,正是好办事儿的时候。”
凤姐道:“我也这么想。”
说罢,两人又商议了一回,也不敢动陪嫁的铺子田庄,只将历年的积累取出。闲散的金银铜钱不必说,又有用不着的旧首饰,使不着的铜锡大物件,并一些玩物摆件等,挑拣着或做了活当,或拿了死当,趁着贾琏不在,且将这些个东西一一折买累积了。
只是这来来往往,各色大小物什进出的,凤姐等人只说做得周密,谁曾想,这些个事终究有个痕迹,不免落到有心人眼底去了。
这人也不是旁个,正是彩霞。
自得了贾环吩咐,心中又有百般愁虑,彩霞行动间更比旧年谨慎了三分。她原就是个细心周全的秉性,旧年王夫人出入行动,大小事体她都记在心中,一应提点着。
如今为了自己,为了情郎,为了日后,她自然更留心在意。
也是自己行动鬼祟,唯恐为人撞见,连着出入的时辰路径她都用心揣度过的,如今撞见凤姐房内的人,瞧着言行,头一回便觉出点味道来。后头再遇到二三回,她也就有些是数了这事八九不离十了。
虽不知凤姐要做什么,但只见东西出去这一桩,彩霞却瞧得真切。且因贾环素日于凤姐处,也多有赍恨,彩霞便将这事悄悄说与他来。
贾环知道,也是吓了一跳,忙追问道:“你果然看准了?”
“自然是有个准数,才告诉你的。”彩霞道:“虽不知里头的缘故,到底也是个把柄。往后二奶奶再要欺负你,你也有个说头,讨个井水不犯河水,岂不好?”
贾环听了,却是冷笑:“什么井水不犯河水?你倒是好心肠,偏偏用在她身上!纵然前头有一点用处,后头她把事情一抹,谁个敢告她的不是,又能怎么揭她的短?
你要知道,我与她们,说是一家子,暗地里原是仇人!她只恨没抓住我的错,好把我赶出去!不然,姨娘怎么说?她自是与太太、宝玉一道,原是指望着早治死了我,一家子才痛快!如今有了这把柄,我倒要瞧瞧,谁能治死谁!”
第225章 借刀
听了这话,彩霞默默了半日,只得回去。
谁知才跨入王夫人院中,就见个小丫头满脸急色,赶着上来道:“彩霞姐姐,可了不得,彩云姐姐吐血了!”
“什么!”
彩霞吃了一惊,又恐她叫嚷出去,反倒不好,忙掩住她的嘴,一把拉到无人处,小声问清楚了,才沉沉吐出一口气,低声嘱咐道:
“这话你可仔细,万万不要嚷出去,叫旁人知道了。那些婆子媳妇子的,一听这个,也不管是不是痨病,一准要撵彩云出去,免得侵染到了太太姑娘们。
这要真个是,咱们自没有隐瞒的,可前头大夫也说过,咱们自己也照料了一二个月,原没有一点痕迹,自然不是。那便没有凭她们作践去的理儿。外头虽有爹娘姊妹,请大夫吃药,到底还是在这屋里便宜些的。”
小丫头素得她们管教,自然连连点头。
见这一桩压住了,彩霞便又道:“你去屋子里告诉玉钏儿一声,太太有什么吩咐,她应承着些,赶明儿我谢她。”
说得这一句,打发小丫头去了,她转身便往彩云屋里去。
她正躺在床上,面色灰败,双眼无神,怔怔盯着上头挂着的帐子,听到人声,也不过眼珠子一动,往门口溜了一眼,便不言不语,还是呆愣愣瞅着上头。
彩霞瞧见,心里一酸,几步走到跟前来,先瞧了下头放着的痰盂,见那里搁着一块帕子,也不嫌腌臜,伸手取出摊开来细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