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秩这代人,是未来秦国的主宰。他们生在这段短暂的和平中,但不要忘记,这仍是一个乱世。他需要做的,应该匡扶他的君主,终结这个乱世,一些个人的得失,无足轻重。
“秦国休息了十年,山东诸国就忘了秦国的铁骑,是如何打出函谷关、踏破赵国的都城的了,以为秦国已经志得意满、偏安关内,一个个蠢蠢欲动。也是时候扬扬秦国的军威了。燕国,既贫且弱,正是个送到嘴边的好猎物。
“方今天下,唯秦是大。秦王继承无数先烈的志向,是个圣君明主。作为臣子,应当尽心辅佐君上。一人之得失,一国之得失,你心里要有数。
“所以你如果是为乐家求情,那还是不必了。”
乐氏从来不仅仅是乐氏,还是燕国的乐氏。秦国选择乐氏的燕国,是站在秦国立场上做的选择、秦王的选择,不会因为一些私人恩义而轻易改变。
许秩听完蔡且的循循善诱,心中反而放下了一些更加不好地猜想,没有那么沉重,说:“晚辈为乐家的事而来,却不单单为乐家求情。”
蔡且显然是不信的,“哦?”
许秩呈上箭,“这是公子衍替王上挡下的那一箭。晚辈已经向欧夫子求证过,这支箭,是秦国军队所用。
“刺客用的秦箭,本来没有标识,是很好的掩护,他们却在上面留下燕国灵寿侯的标记,或是刻意为之,想嫁祸乐家。真相还不明,秦军内部很可能已经混入奸细,职位可能还不低。
“攘外必须安内。秦军以赤胆森严震慑诸国,军中之变,如同蚁穴,溃毁长堤,宜及早查明剔除。否则,如刺杀这样的事,也难保不会一而再再而三。
“这不仅仅事关乐氏满门,也关乎秦军。所以,晚辈恳请丞相大人,向王上陈述这些隐情,能够重新调查刺杀一事!”
这起刺杀案,并没有明面上的线索看起来这样简单,蔡且知道,但没有人再想查下去,因为这是秦王的意思,所以一切调查自然到此为止。
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看得比他们这帮局内人还多。
事关军队,不可谓不大。可整肃秦军,还有别的时机,名正言顺攻打燕国的机会,千载难逢。秦王是个深谋远虑、独断专行的人,蔡且也不知道秦王是否会因此放燕国一条生路。若秦王不愿意放弃,他将这些事捅到秦王面前,处境难堪。
蔡且眉头皱了又皱,动容又犹豫。
旁边的秦徵观察着蔡且的神情,须臾迟疑,也上前半步,说:“徵也有一言。”
蔡且的视线转向秦徵。
秦徵继续说:“商君徒木立信,依法治国,赏罚分明。民始安居,工始乐业。大夫不敢徇私,卿相不敢枉法。法度,乃秦国立国之本。今日若错杀一人,百姓就会怀疑是否错杀十人。立信难,守信更难。民无信不立,秦法的百年信誉,是否值得为此毁于一旦?
“且秦国一向以吸纳天下人才为重。据晚辈所知,蔡大人也是楚国人。乐氏若无罪受戮,恐寒天下有识之士之心。秦国的百年霸业,不能没有这些才子佳士。
“此事原委尚不明晰,王上若因此不慎了结此事,人死不能复生,后悔恐也莫及。大人是众人称贤的宰相,为秦国鞠躬尽瘁。徵等冒昧前来,也是因为相信大人清正廉明,定能忠言进谏,秦王必然也会感念大人的赤诚、对秦国的忠心。”
秦王异当政十五年,左右丞相已经换了两班。太过自主的,一味顺从的,都下场了。蔡且想坐稳这个位置,不能目无君上,也不能逆来顺受。
现在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来日东窗事发,追溯调查不清而受罚的,怕不止主审的于?。秋后算账,倒也符合他们这位秦王的行事作风。
这次刺杀中的疑点破绽,都是事实存在的。这个年轻人说的没错,他将这些利弊,有条有理地陈述给秦王,是他作为臣子,对秦王、对秦国的忠诚。采不采纳是秦王的事,进不进言却是他的事。
蔡且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秦徵,“你是……公子徵?”蔡且听说过公子徵,和秦舁赛马,还拒绝了秦王给的大好前程。传言中是个短视而又狂妄的少年。
“是。”秦徵回答。
蔡且没有说什么,转身而去,“你们先回去吧。”
“大人!”而这两个少年又是那样认死理,一定要一个确切的答复,异口同声地喊道。
蔡且被这声中气十足的叫喊震得耳朵疼,回头,会心一笑,“老夫会如是禀告秦王的。”
这样的答复,总算让他们两个松了口气。
吊着病躯的最后一点力气随即卸去,许秩直楞楞地晕倒在地上。
0026 第二十六章 三两竹枝
秦徵回到驿馆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许秩噔的一声倒地,没差点把秦徵吓死。当下众人都乱了手脚,又叫了大夫来看。大夫说是失血过多,精气枯竭,需要好好修养。秦徵送昏迷的许秩回到许府时,许秩人还没醒。
回想起来,秦徵这一天过得可太充实了,充实到他完全忘记自己是偷跑出来的这件事。
刚进大门,秦徵就看见屋里灯火通明,申参坐在堂上,一脸严肃。秦徵的心咯噔一下,凉了。
秦徵挠了挠头,进屋,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师傅。”
“你今天去哪儿了?”申参板着脸问。
“没……没去哪儿。”秦徵笑眯眯回答。
“啪”一下,申参拍着桌子,重复了一遍秦徵的话,却是半问半恼,“没去哪儿?”
好疼,这一掌。
秦徵都替申参疼得慌,不敢再糊弄,避重就轻回答:“我今天去见了欧夫子。越国人原来真的会在脸上刺青,我今天还是第一次见。欧夫子身边还有一个少年,话不多,身手却很是了得……”
秦徵越说越来劲,申参静静地听完,神情没有缓和,继续问:“还有呢?”
还有……
秦徵这才明白,申参心里跟明镜一样。师傅就是这样,其实很清楚他做错了什么,就是不说,就是要秦徵自己承认。
于是秦徵只得老实交代:“还去见了蔡丞相。”
话音刚落,申参斥道:“跪下!”
少年人的骄傲,是融在骨子里的,对旁人如此,对父母如此,对师傅也如此。秦徵不接受无缘无故的下跪,所以他站得笔直,倔强地问:“我做错了什么吗?”
才问出口,秦徵就后悔了,他好像是偷跑出去的。于是他不情不愿地撩起下摆,跪了下去。
对着秦徵写满不服气的脸,申参揉了揉太阳穴,话里是无尽的无奈,“阿徵,你知道现在咸城的情况有多复杂吗?你硬要扯进咸城这趟浑水吗?你不是想去从军吗?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和你父母交代!”
原来师傅惩罚他,并不因为他不遵教训偷跑出去,而是因为他去见了蔡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