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太阳吗?
这团光,入到他怀中,从胸膛,慢慢暖和了整个身子。
他抱紧了怀里的太阳,竟从中握住了一只手。
是他娘,轻轻抚着他的额头,给他披上了最新做的袄子。
领口袖边的狐狸毛,是邻居猎户上山打的。邰州山上的野狐狸,一到冬天毛色变得雪白,最是保暖。每一缕毛发都剔得干干净净,镶到衣服上,点绣着象征蓬勃的长青藤纹。
娘。
他轻轻唤了一声,娘却不说话,只是笑,给他扣了一颗扣子,就恋恋不舍离开了,登上马车,和爹的背影一起。
那不是普通的马车,是四面漏风的囚车。车轮滚滚,一往无前。
要去哪儿……
等等他……
不要走……
他在后面一边喊一边追,一直追到断头刑台。
刑台上,还有一个人,他师傅。
申参嘴角流出黑红色的血,一直滴到领口,一步一步朝他走来。申参横眉冷对,愤怒到极点,碾着雪过,传出闷闷的咯吱声。一步一个脚印,尽是黑红的血迹。
何为死,何为生?何为战,何为和?申参念叨着,如蚊蝇一般,萦绕耳侧。
颈侧的狐毛,幻成活物,尖锐痛苦一嚎,眼角挂泪,嚷了一句“为何杀我,还我命来”,一口咬住秦徵的脖子。
电光火石间,一柄小刀朝秦徵飞来。秦徵捂着被狐狸咬穿的脖子,来不及闪躲。却没有痛感,小刀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刺进了他娘的胸膛。回首,刽子手高举屠刀,砍向他爹的脖子。
呲
热血喷涌而出,迎着秦徵面庞而来,满眼的红,热乎乎黏在他脸上。
心脏猛烈收缩,所有的痛苦袭来,五感惊觉。
“爹!娘!”他厉声一喊,冲破喉咙的阻碍,双眼睁开,眼前是浅黄的床帐,脸上发间尽是热腻腻发出的汗。
没有红,没有白,没有刀,没有狐,没有师傅,没有爹娘。
有的,只是梦,以及怀里余温尚暖的汤婆子……
“谢天谢地,三天了,你总算醒了!”旁侧传来一句忧心忡忡的念叨,正是许秩。
许秩听闻侍女通禀,立即赶来一看,秦徵可算是挺了过来,大松一口气,赶紧吩咐人去郑家:“快去告诉郑二娘子,公子醒了,叫她不要担心了。”
“郑桑……”秦徵浅咳了两声,清了清干哑的喉咙,觉得有点肿痛,“怎么样了?”
自那日狱中,秦徵再没见过郑桑,不晓得她近况如何。
许秩回答:“郑娘子擅做主张去敲了登闻鼓,激怒了郑大人,被关在家中。但她听说你病了,直接跑了出来,还和郑大人郑夫人大吵了一架。她守了你一天,自己也休息不好,我就叫她先回去了。”
郑娘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刚烈起来,不让任何人,甚至搬出了秦王压郑捷。现在的郑家,没人敢管、也没人乐意管郑桑了。
他们这群人再如何,都比秦徵刚从鬼门关走一趟要好。许秩瞧秦徵仍色有恹恹,叫来大夫问诊,嘱咐秦徵:“你先好好休息。”
0086 第八十六章 东望一春·完结
这场病来势汹汹,烧还没有完全退去,万幸人是清醒过来了,便算好了一大半,其他诸如咳嗽气短的症候,需得慢慢调理。
打从知事,秦徵没生过这么重的病,一直到第六天,仍旧浑身乏力,日常躺坐在床上。
许秩前来探望秦徵,问道:“公子好些了吗?”
秦徵正在出神,听到有人同他说话,微笑点头,“好多了。这几天烦劳你们了,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公子说哪里话。”若这算麻烦,那之前他们岂不是在补天。
“公子在想东郡的事吗?”许秩瞄见秦徵手里握的黑帛,上面的龙纹端重沉稳,一如秦徵醒转后的心情,“公子不必如此沮丧,其实去东郡,于公子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东郡远离咸城,公子在咸城积怨太多,去东郡暂避锋芒也好。说不定秦王也是这个意思,过不了多久,就会再次征召公子。”
许秩所言,并不是单纯安慰的话。东郡目前确实人心不服,但那里曾是中原富庶之地,又对魏韩有威慑之力。秦王委派朝中清流砥柱做东郡太守,可见对此的看重。若真失宠流放,塞北之地,比之东郡更为苦寒,不是更合适吗。旁人眼中的贬黜,也许别有深意。
秦徵却摇了摇头,“我并不是在想这个。”
“我师……”十几年的称呼,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口的,秦徵重新措辞,“申参服毒自杀那天,说要给我取一字‘武力’的‘武’。”
举戈征战为武,许秩犹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
“公子何太痴耶,”许秩大抵猜到秦徵为什么郁郁寡欢,“对一件事的解释,况且有千家千言,何论一个文字。谥法有云:刚强理直曰武,克定祸乱曰武。古往今来,‘武’,都是一个美字,否则,那些王侯将相也不会争着抢着要这个字了。”
“克定祸乱……”秦徵喃喃自语,“可这个谥号也有‘夸志多穷’的意思。”
“只要是战争,就不可能不消耗。是因为做到了克定祸乱,所以被称之为‘武’,而不是因为穷兵开战被称为‘武’。”一味发动战争,连美谥的底可能都够不到。这就是文字的妙处,寓贬于褒,寓褒于贬,世上本也没有尽善尽美之事。
“循之果然博学多才、心思敏捷。”转瞬之间,就给了秦徵一个截然不同的说法。
许秩听来,倒有几分讥讽他颠三倒四的意思,姑且微笑承受,继续说:“其实很多事,全看自己怎么想。公子的追求,难道要因为这样一句不明不白的话改弦易张?”
申参已经离世,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活着的人仍要继续活着。
就像秦徵不可能拿“武”做自己的表字一样,因为他不能再和申参有任何联系,申参到底是讥讽还是激励于秦徵也没有太多意义。
他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件事:何为战,何为和?
战争,真的可以通过战争平息吗?他所看到的,只有绵绵不绝的仇恨,驱使着众多如申参那样的人。而战争的尽头又是什么,和平怎样真正意义上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