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除了父皇母妃,根本没人真正喜欢我。
因此?当我远离父皇母妃,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时,面对全然陌生的人,我心里最多的是恐惧。
直到郁润青出现?。
很难想象她?只比我大两岁。十四岁的郁润青已然出落的很高挑,模样也褪去了孩童的稚嫩,束着高高的马尾,穿着色彩明艳的衣裳,总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少年人独有的俊俏。
我不仅开蒙晚,个子?长得也晚,踩着粉底的小靴子?,才?堪堪到她?胸口。
郁润青一度当我是刚会走路的小娃娃。她?牵着我的手去姨母房里用早膳,坐在我旁边,在我喝粥前一定会低下头来?小声?说?:“记得吹一吹哦,小心烫到。”倘若我将一碗粥吃干净,她?便捏一捏我的脸,或者拍一拍我的额头:“真乖,待会捉一只小兔子?给你玩。”
我从那时开始长大。
我睁圆双目,义正言辞:“郁润青,我不是小孩子?,别把我当小孩子?。”
我第?一次叫她?郁润青的时候,她?惊讶了一瞬,然后?笑着说?:“我生下来?到现?在,还?头一次有人对我直呼其名呢。”在候府里,她?是“阿满”“满儿”“满满”“润青”。
我不要和?旁人一样,我决定永远直呼其名。
可?她?对我的称呼总是没个准。最早她?当我是远房小表妹,自觉为母分忧才?整日?哄着我玩,对我也算不上多亲近,高兴了就喊一声?“小妹”,不高兴了就皱起?眉头盯着我,略有一点威胁意味说?:“诶,那小孩儿,皮痒痒了是不是?”
后?来?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深厚,我的身份也随着京州城里局势好转而公之于众,姨母嘱咐她?待我恭敬些,她?便一会唤我“灵姝”,一会唤我“殿下”,一会稀里糊涂的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托我上马的同时忍不住说?:“小矮子?,你吃那么多怎么不长个啊?”
再后?来?,我的兽耳和?异瞳遮掩不住了,她?称呼的方式更稀奇古怪,什么“小豹子?”“豹豹”“豹公主”,完全是张口即来?,逮到什么喊什么。
我原本很憎恶这对兽耳,也无法接受身体里流淌着的兽血,总觉得,我的皮囊下藏着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凶残又丑陋。可?让郁润青一声?声?“豹公主”唤着,我倒渐渐释怀了。
她?是要与我相守一生的人呀,她?都不在意,我又何必在意。
因为郁润青,我懵懵懂懂又陡经变故的那一年,在岭南度过了一段漫长且快乐的日?子?。母妃复宠,派人接我回京,我还?依依不舍,想要把郁润青也带回去。
可?惜郁润青不愿随我回去,她?说?正如?我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家,舍不得父母。
骗子?。
她?欺负我年幼,欺负我愚钝,根本没有和?我说?实话。
我也真是笨到无可?救药。第?二年,第?三年,每每来?岭南,我都像个傻子?似的追在她?身后?,做她?的跟屁虫,做姨母口中的小狗皮膏药,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她?待“阿檀”与旁的兄弟姐妹全然不同,还?总跟着她?一起?去竹园找“阿檀”玩。
姨母知道后?,免不得叹息,将我拢到怀里说?:“竹园那么远,今儿个又下雨,做什么非要跑到那边去呢?”
郡主娘娘,公侯夫人,整个岭南再没有比姨母更精明强干的女人。姨母在暗示我,已经暗示的非常明显了,只要我动脑子?想一想姨母的问题,怎么也该警醒一点。
可?我虽然长大了,但心性还是稚嫩天真。那时的我像一只骨骼拔节,日?益强壮的小豹子?,身体里装满了无处宣泄的精力?,被姨母抱了一会便按捺不住的跑出去了。
转眼来到第四年惊蛰,我如?约赶赴岭南。
郁润青特意在关口接我,一见到我便很惊喜的扑过来抱住我:“小豹!你怎么突然长高啦!都快和我一样高了!”
我开心的简直说?不出话,我觉得她?想念我,一如我想念她那样想念我。
“郁润青!”我很大声?的告诉她?:“我十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当然会长高!”
郁润青揉了揉我斗篷下的兽耳,笑着说?:“那你现?在上马不用我抱着了?快来?!看看你十六岁生辰的贺礼!”
我十六岁生辰的贺礼是一匹小红马。其实也不该说?小红马,它高大强健,毛色发亮,浑身布满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只是年纪小一点,才?两岁。
我真的真的喜欢极了,我给那匹小红马取名叫晚霞。
郁润青摇摇头,不太满意:“真俗气。”
我捂住小红马的耳朵:“才?不俗气!”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日?是惊蛰,岭南已然春暖花开,我抵达关口正是黄昏日?落时,关口之外盛开着漫山遍野的桃花,不知为何,我一下子?想起?郁润青曾经教我的一句诗漫山高下武陵花,一片红酣散晚霞。
郁润青说?她?读过许多与落日?晚霞相关的诗词,天?色将暗,凄凉时候,难免愁绪满怀,唯独这句好一些,叫人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快意。
她?所说?的快意,我不太能领悟。
我只想永远记住那一幕,记住那一日?的晚霞。
而那一晚,我依旧和?郁润青睡同塌而眠。她?睡相很好,就是畏热,被子?只盖了一角,一手放在枕边,右手搭在腹部,瓷白的脸泛着淡淡红晕,呼吸绵长而轻柔。
我趴在一旁,双手托着腮,盯着她?看了很久。
在长达几个月的想念中,十六岁的我逐渐明白“相守一生”的真正含义,也明白母妃和?姨母心照不宣的打算。
可?我却不明白此?刻睡在我身旁的郁润青了。
她?怎么可?以睡得这样熟?怎么可?以睡得这样坦然?
我歪着脑袋,凑近她?的心口,仔细窃听?着她?的心跳,一下,一下,一下,真的和?我不太一样,我的心跳像行军鼓。
亲亲她?吧。
这个念头莫名其妙的从我的脑海中冒出来?,仿佛蛊惑人心的海妖坐在礁石上唱歌,我一点没抵抗,直接束手就擒,挪过去亲了亲她?的眉眼?。
她?毫无反应,眼?皮底下的眼?珠都没动,我愈发大胆,轻轻触碰她?殷红的唇瓣。这感觉很奇怪,明明只是碰一下而已,为什么会酥酥麻麻的?
我心跳更快了,浑身滚烫,骨头缝里痒得厉害,好像要一夜之间从小豹子?长成大豹子?。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终于吵醒了郁润青。
她?睡眼?惺忪,看着我笑:“怎么还?没睡?”
我神采奕奕,如?实回答:“不困。”
郁润青深吸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使劲揉搓我乱糟糟的头发和?蓬起?来?的兽耳:“天?都快亮了豹公主,你是不是日?夜颠倒啊。”她?说?:“既然睡不着就不要睡了,走吧,我带你去山上看日?出。”
看完日?出回来?,我想睡,她?也不让我睡,又硬拽着我去竹园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