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贞这?么一说,郁润青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想当然了。她自幼学画,身边人耳濡目染,对笔墨纸砚以及各式颜料都如数家珍,以至于她也习以为常。
“那……”
“不如我陪你下山去买吧!刚好我今日得闲!咱们可以在长平城里好好转一转,顺道再?买点?吃的回来!”瑶贞越说越迫不及待,连声问:“怎么样怎么样?”
郁润青苦夏,之?所以让瑶贞跑腿,就?是因为这?两?日的秋老?虎太过燥热,小拂岭有山风和树荫,到?底还?算凉爽,长平城里恐怕要热的人喘不过气……可看着瑶贞那欢天喜地的样子,郁润青实在不忍叫她失望,便点?点?头道:“好吧。”
长平城在仙门庇护之?下,经?年累月的无灾无难,是百姓心中最宜居的风水宝地,而今的繁华,足以和金陵雀城等地一较高下,因此饶是烈日炎炎,火云如烧,长平城的街道上也照旧人潮拥挤,热闹非凡,好在不少沿街小店都在外?面张铺了陈年的旧竹席,走在街上倒不至于时刻叫日头烤着。
郁润青和瑶贞进城没多久,便寻到?了一家笔墨斋,只是铺子小,货品不全,羊毛板刷还?得花些时间专门订做,见?郁润青急用,掌柜又推荐她们去另一家货品齐全但价格不菲的四宝斋。
笔墨斋在城东,四宝斋在城西,单凭双脚走过去,怎么也要小半个时辰。道阻且长,走到?一半郁润青就?热的受不住了,恰巧遇着一间绿竹围绕,环境颇为幽静清凉的茶馆,那真是堪比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郁润青说什么也要进去坐一坐。
可下山前提议要在长平城里转一转的瑶贞反而没了这?份兴致:“润青师姐,我们还?是早些买完早些回去吧……”
郁润青给她倒了一盏清香扑鼻的凉茶,笑着问道:“怎么忽然改主意了?”
“就?是……感觉怪怪的。”瑶贞捧着茶杯,吞吞吐吐:“从?我们进城到?现在,总觉得脊背发凉,有种不好的预感。”
郁润青盯着她,神色凝重:“这?么说来,你的确是有些面堂发黑。”
“真的?”
“假的。”
瑶贞嘟了嘟嘴巴:“我是说真的。”
郁润青将凉茶饮尽,稍稍解渴,方才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早些回去,只是这?会?暑气正盛,我们多坐一会?,避避暑气。”
坐隔壁桌的老?人闻言,摇了摇蒲扇说:“今日的确是热的出奇,难怪客满楼外?大排长队,这?么热的天,若能吃上一口他家的冰酪,当真是神清气爽啊。”
“冰酪?”瑶贞与郁润青对视一眼,双双动了心,转过头问老?人:“您说的客满楼在何处?”
“就?街角那家,你们没瞧见??外?边摆了四五条春凳,都坐满人了。”老人也看出她俩动了心,又摇着蒲扇道:“要吃客满楼的冰酪,就?不得不吃七巧局的奶酥果子,把那奶酥果子切开,里边是空心的,再?填上冰酪,一口咬下去,那叫一个外酥里嫩,香而不腻……”
老?人一边说,瑶贞一边咽口水,是脊背也不发凉了,坏预感也没有了,打听到?七巧局所在,便兴致勃勃地对郁润青道:“润青师姐!你在这?等我!我去买!很快就?回来!”
平日里真是没白给瑶贞做那么多好吃的。郁润青透过沿街的窗子,看着瑶贞蹦蹦哒哒的背影,忍不住笑,然而正欲收回视线时,忽瞧见?一片绿竹间站着个身着靛青色布衣的少女。
那少女有些怪,乌黑油亮的长发编成两?条大辫子,不经?一点?修饰的垂落在胸前,微鼓的衣襟,绣着最寻常不过的兰花纹样,因日积月累的浆洗,而在阳光下泛起一层柔软的绒毛。
按说这?样的打扮,多是苦出身的乡野女子,偏她一张脸生的白皙透亮,没有一点?风吹雨淋的痕迹,倒像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
不过郁润青之?所以注意到?那少女,还?是因为她看向她的眼神,那似是有些森冷的眼神,又暗藏着渴求,如同隐匿在夜色中随时会?扑向猎物的野兽。
郁润青没由来的打了个寒颤,忽然体会?到?瑶贞所说的脊背发凉。
这?个人……想必她是认识的……
郁润青移开目光,若无其事的给自己添了半盏茶,缓缓饮尽,略微偏过头,用余光扫了眼窗外?,见?那少女没了踪影,反而感到?不安。
从?荷包里翻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郁润青站起身,正准备要离开,那少女却进了茶馆,径直走到?她跟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是谁?”郁润青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不敢笃定。
那少女眸光一动,抬手触碰她的眉心,郁润青一惊,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半步,忍着不安质问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纵使听手下说了千万遍郁润青还?活着的消息,玹婴也不能尽信,明知重伤未愈,跑到?淮山来很容易惹火烧身,可玹婴仍是要亲自来确认。
郁润青真的还?活着。
玹婴有点?想笑,又觉得理所当然。她这?样的人,怎么会?死的如此轻易。
可是……
玹婴扬起脸,弯眸一笑,鬼气荡然无存,倒有几分豆蔻年华独有的明媚天真:“你不记得我了吗?”
郁润青很坦诚:“十八岁之?后的记忆,我都不记得了。”沉默一瞬,又道:“也可以说,与你相识的那个郁润青已经?死了,就?算你与她有什么仇怨,也和我没有关系。”
玹婴嘴角笑意一僵。不点?破倒罢了,如此一点?破,眼前的郁润青眉眼间的确有一种青涩稚嫩的气息,心里想什么,几乎都写在脸上。
玹婴压下杂乱的念头,慢悠悠道:“我和她没有仇怨,只是,有一段旧情而已。”
旧情两?字一出,郁润青明显瞳孔一震,错愕中掺杂着遮掩不住的心虚。
“猜出我是谁了?看来你并不是一无所知。”玹婴微笑着凑近她:“郁润青,我们两?个的账,你就?是死一百次也算不完。”
郁润青紧抿着唇,面色逐渐苍白,过了一会?才开口:“我不知道从?前做错什么事,让你一定要我死,才肯罢休……”
“我一定要你死?”玹婴看着郁润青,笑容更?盛,那黑漆漆的瞳仁反倒透出一股幽冷的阴鸷。她压低声音,在郁润青耳边道:“金陵雨夜,刺入你心口的那把剑,你不记得了吗。”她讥笑着说:“那可是你师姐的春蓬剑。”
金陵雨夜……
脑海中闪过一幕幕混沌如梦的情景,似一支利箭从?眉心穿透,郁润青捱不住痛意,用力按住自己的额头。
那混乱的记忆,渐渐清晰,并非金陵的雨,而是一场连绵数日的杏花春雨,空气中蔓延着湿润的青草香气,有人赤着脚涉过澄澈的溪流,浑身湿漉漉的跑到?她面前,笑得像个小孩子:“你看呀!我找到?了最漂亮的鹅卵石!”
她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只能送她最漂亮的鹅卵石。
“怎么?”玹婴仍旧带着讥讽意味的声音将郁润青从?记忆中抽离:“瞧你的样子,起来了?”
郁润青紧盯着玹婴,眉头微蹙,眸光流转,似是在那张脸上寻找着熟悉的痕迹。
玹婴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你……”郁润青沉默许久,忽而喃喃唤道:“玹婴……”那语气,恍如在小拂岭的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