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裴言看他看得很对。他一个食草木之食鸟兽之肉的蛮族人,从小在血与火里长起来,不可能像他在薄辞雪面前表现得那样纯良无害。叶赫泰后妃众多,明媒正娶的妻妾与掳来的美人加起来将近六十人,子女更是数不胜数,叶赫真想从中脱颖而出必然要心狠手黑。他会毫不留情地咬断对手的咽喉,也会不顾一切地将心仪的猎物叼回自己的巢穴。

何况,他很不要脸地觉得,薄辞雪对他也是有好感的。如果对他全然无情,至少也会暗示他早点滚,为什么要邀请他下棋呢?

叶赫真轻手轻脚地引出一丝星力,开始手动拆锁。这把锁是裴言亲自打的,上面微雕了近百个星纹法阵,极其精密,如果强行拆去会造成反噬。叶赫真心不静,只能暴力去拆,十根手指很快磨得鲜血淋漓。

他拆锁的动静有些大,薄辞雪泪眼朦胧地打了个哈欠,醒了。他看了眼叶赫真的手,又看了眼腕上已经断裂的锁,什么也没说。叶赫真见他没有反抗的意思,内心砰砰直跳,胡乱擦了擦指缝里的血,小声道:“我……帮你把锁拆了,现在没有人可以困住你了。”

薄辞雪看着他亮亮的眼睛,依旧没有说话,而是从被子下抬起另一只手。手一松,一枚钥匙落下来,大小刚好与锁眼一致。

叶赫真意识到了什么,瞳孔轻微一缩。这把钥匙显然是裴言给的,离开与留下的权力早已被移交到了薄辞雪的手上。

只是他并不知道,薄辞雪自始至终都可以离开。不需要叶赫真给他拆锁,甚至不需要裴言给他钥匙。他的手骨极其容易脱臼,只需要用力一扯,骨头就会软绵绵地从锁铐里脱出来。之所以没有走,不是因为想离开,也不是因为想留下,而是因为呆在哪里对于他来说都一样。

叶赫真咽了咽唾沫,语气滞涩了些许,小心翼翼地问:“那,如果我带你走,你会生我的气吗?”

裴言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发现薄辞雪不见了。

他撩开帐子,准备像往常那样跟薄辞雪亲昵一会儿再去上朝,却只看见了一把钥匙和一枚断锁。很难形容他那一刻的心情,愤怒说不上,倒像死刑犯上刑场,刽子手的钢刀落下来时的心境。

尘埃落定,早该如此。不必再日夜悬心,因为希望已经全部破灭。

他闭了闭眼,转身走了出去。属下看见他的脸色,猜到发生了什么,试探着问:“要追吗,将军?”

裴言神色不辨喜怒,声线低冷:“追,为什么不追。”

一队亲兵从云京派了出去,紧急拦截已经离京的草原部队。然而正如裴言所料,那只是一个幌子,叶赫真早已带着薄辞雪悄悄离队,不知现在到了哪里。

从云京到新王庭快马加鞭也要二十余日,两人有很大的概率还在国境内。事实也确实如此,叶赫真怕薄辞雪被裴言抓回去,特意买了一辆四轮马车,准备好了通关文牒,又将自己和薄辞雪打扮成了一对寻常的民间夫妻。随行的兵士也没有带太多,就带了较为得力的几人,扮成小厮护卫在侧。

他们白天赶路,晚上便就近找个客栈宿下。这次叶赫真带够了钱,吃穿用度都尽力给薄辞雪提供最好的。不过两人毕竟是在赶路,很多细节再怎么悉心都比不过宫里,而薄辞雪对此并不在意,锦衣玉食与粗茶淡饭对他来说似乎没有任何区别。只有经过他没去过的地方时他才会稍稍提起兴趣,掀起马车的帘子,看看这个国家从未展现在他面前的另一面。

惊蛰这日,他们抵达了绥邦。

绥邦位于国境线附近,金昙花年间由韩氏家族所辖。薄氏王朝崩塌之后,裴言建立了新的军事制度,在境内设立了十二个都指挥使司。当年裴言率军发动兵变抵达绥邦后,时任韩氏族长的韩宪主动率部归附,因而在统一天下后,裴言授予了韩宪朝阳都指挥使的官职,一来可利用归附的军队缓解边防压力,二来是利用韩氏家族在当地的影响力安抚百姓。

朝阳都司的治所就位于绥邦。这里是北部最大的商业都会和军事重地,常年有草原人来此做茶马生意。等他们穿过这座城市,再往前走不远的距离,就彻底来到叶赫真的地盘了。

绥邦的城墙高达七丈,城墙外挖有深深的城壕,易守难攻,古往今来不知填过多少攻城者的尸体。过往的车马经过一重重把守的士兵,在一东一西两条通道中进进出出,像两群忙着搬家的蚂蚁,井然有序,汲汲忙忙。

抵达城门之下后,所有人都要下车接受盘查。由于绥邦是面向草原部落的通商口岸,盘查的要求格外严格,还要检查车上携带的各种用品。他们前面已经排起了长龙,按照这个速度,大约还要等半个时辰才能入城。

“外面冷,不如先到车上等吧?”

叶赫真小心地问。春寒料峭,他担心薄辞雪的身体扛不住。

“不必了。”薄辞雪摇摇头:“出来透口气。”

叶赫真一拍脑门,噢了一声:“也是,车上闷,透透气对身体也有好处。”

想到这里,他便没再阻拦,又跑回车上给薄辞雪拿了件大氅披上。薄辞雪被裹得严严实实,纤细的下颔陷在白绒绒的毛领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和泛红的鼻尖。

排在他们前面的是一群浩浩荡荡的四轮马车,上面盖着灰布。士兵揭开灰布,下面是一袋一袋的粮食。粗略望去,足有一百多辆车之多。这些车马加起来,大约能运送数千石粮食。

绥邦人口稠密,有物资缺口是常事,粮商经常会从附近的地区购入大量粮食。士兵们大约也没有耐心一车一车核验下去,队伍的前进速度快了许多。叶赫真看了眼不知在想什么的薄辞雪,随口问:“在看什么?”

“没什么。到我们了,进城吧。”

薄辞雪收回落在运粮车上的视线,懒散道。

入城的手续很顺利,叶赫真的通关文牒并没有被查出问题,几人很快入城,入住了城中最大的客栈。绥邦经济繁荣,商业兴盛,叶赫真异族人的外表并不瞩目,倒是薄辞雪的长相引来了不少注意。他下楼吃饭的时候,连客栈的掌柜都多看了他好几眼,还用草原话冲叶赫真感叹,说自己在绥邦做了几十年生意,还是头一次见到像他老婆这么标致的人。

叶赫真笑了起来,没有否认。

薄辞雪的草原话很好,能听懂两人在说什么,同样懒得否认。他刚在客房里沐浴完,一头长发松松挽着,着一件蛋青色的女裙,外面披着银灰色的对襟外袍御寒。昏沉的日光斜斜落在他纤瘦雪白的肩颈上,那一片肌骨被映得仿佛透明了一样。听见叶赫真和掌柜的交谈,他微微抬起眼,礼貌性地笑了笑,大堂内瞬间响起了好几把椅子翻倒的声音。

叶赫真有点吃味又有点得意,大摇大摆地坐到薄辞雪身边,谁再偷看就瞪回去。薄辞雪对他的幼稚行径视若无睹,毕竟这半个月来类似的事情发生过无数次,早习惯了。

他很快就吃完了,上楼去休息,留叶赫真一人在下面。渐渐地,大堂里面的人越来越少,连掌柜都有事出去了,只剩下叶赫真自己。而叶赫真依旧坐在原地不动,直到将所有食物吃完后才慢吞吞地放下筷子,站起身道:

“裴兄。”

屋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他一身黑衣,面容冷肃,身上的铁甲带着森寒的血气,室内的气温都随之下降了一度。

大堂中鸦雀无声,偌大一间客栈已在无声无息中被清场。裴言冷冰冰地盯着叶赫真,数日没有合眼的眼底带着猩红的血丝:“我说让你离他远点,你就是这样‘远点’的?”⑦1·5022⑥⑨更多

叶赫真的拳头收紧了一下,良久才道:“是我对不住你。”

裴言偏过头,冷笑一声:“别废话,他在哪?”

“楼上。”

裴言转身上楼。叶赫真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出了几秒神,忽然低声道:“……他又不喜欢你,跟你在一起根本就不快乐,为什么不放他走呢。”

裴言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他猛然转过头,抓过叶赫真的领口:“喜欢?怎么,难道你以为他喜欢你吗?”

叶赫真没说话,默默看着裴言。裴言轻蔑地挑起唇角,松开手:“别搞笑了,你和他才认识多久,我跟他又认识多久?”

他调整了一下神色,收起了狰狞的表情,重新变得斯文冷静:“现在我和你嫂子之间不过出现了一点问题而已,哪对夫妻相处久了不会有点小摩擦?至于你,大概是让他想起了当年的我,对你的态度可能令你误会了什么。不过为兄理解,年轻人想入非非也是常事,不会生你的气。”

这句话几乎是在明示叶赫真不过是他的替代品,薄辞雪对叶赫真的好感实际上来自对裴言的移情,劝叶赫真不要发癔症。叶赫真一下子没绷住,口气冲了些许:“嫂子?难道他是你明媒正娶回去的,不是你剃头担子一头热吗?”

裴言头一次见这么硬气的小三,真是开了眼了。他捏紧指骨,反问:“那你明知道我对他的意思,还想带他走?”

“……”

叶赫真被问住,对此也感到很尴尬。他缓了缓语气,硬着头皮道:“对不起裴兄,这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地道。但是王庭那边已经做好了准备,我们就快成婚了,希望你成全我们,草原日后的岁贡愿意多加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