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称是。见周围的宫侍已经忙碌起来了,忍不住问道:“元卿殿下是怕梁庶卿想不开?”
“要防范于未然,”皇元卿的叹息满是忧虑,“当日是留仙要他回来,如今只剩他一个在世上,他心中必不好受。西部、北部还在交战,圣体不宁,我实在无暇日日看着他,只好请你多费心。”
这是份内之责,郝御医当以梁穹健康为务,却仍隐隐觉得皇元卿防备过甚。因为梁穹清醒后并未哭嚎哀恸,只是静静坐着,连话也不说,整日不知在沉思什么,看管起来格外省心。
唯一令人头疼的是他毫无食欲,无论吃多少东西都会呕出,不过好在无绝食之状。
然而几日后,一向安份的梁庶卿就做出了让郝御医想来冷汗直冒的举动有宫侍整理房间时发现一柄烛台藏在枕中,立即告知了皇元卿。
皇元卿赶到后看见其上固定蜡烛的尖刺,脸色都变了,执着烛台质问他,梁穹倒是淡然承认了一切,称自己的确是想趁人不备,用它自尽来着。
“你何苦如此?”皇元卿半是痛心半是失望道,“你要像你父卿那般为妻主殉葬吗?你忘了你当初如何孤苦伶仃,寄人篱下,明明深受其害,为何还要效法!”
那位新鳏的庶卿保持着平静,声音虽然虚弱,却十分坚决。
“她那时说要我先走,我便走了,说要我在京都等她,我也等了……哪怕知道死讯,知道她不会回来,我还在等,想着托梦也好,至少再见我一面。
“可她没来,一直没来。我想她是真食言了……既然不来找我,我便去找她,总之我不愿那次就是诀别,如果知道以后会……阴阳相隔,我那时就不该走。”
梁穹说这些话时十分平静,好像讨论的不是死亡,只是一次和妻主的约会。包括郝御医在内的所有人都为其情深而动容,唯独皇元卿在动怒,他对梁穹道:“留仙让你回来通报沿途关卡,组建防线,你若不走,谁来做这件事?”
“我是当时最合适的人选,若我不去做,自然有次合适的人去做,不是非我不可。”梁穹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对沿途防线如何,根本无暇关注,明明我心中只装着她,为何要受托如此重任?我更情愿与她坚守黄原,不得同生,至少死在一处。”
果然如皇元卿所料,梁穹正因独存而悔恨,可殉妻的念头并非由于想不开,而是他给自己的出路。他好像屏蔽了一切情绪,唯剩再见一面的渴望。
“穹儿,先别忙死,再等一等她吧,”皇元卿知道劝不动,甚至用起缓兵之计,“你耐心等一个月,若还没等来托梦,你再寻死不迟。”
一个月不行,就再一个月,半年不行,就等一年总有一天情伤会被疗愈,悔恨会被填平,新的幸福也会到来。
“舅舅,你别拦着我好不好,放过我吧,好不好?”梁穹却疲惫一笑,“我当了庶卿五年,你想叫我逐渐忘掉公主吗?她对我说过的话,与我做过的事,是能随着她入殓,还是能随公主府消失?她就活在我的脑海里,如何就能忘记?”
似乎是谈到往事终于触动悲伤,他又皱眉将心口捂着了。御医知道他有心痛之症,将药丸拿来劝他进服,梁穹却不吃,一味凝视皇元卿道:“我不想日复一日拖延下去,这每一天都让我觉得……不如死了痛快。你就当没我这个内甥,放了我吧。”
“不可能,穹儿,有我在一日,就不会让二姊之事重演。”
皇元卿的态度几近冷漠,给御医眼神让她强行施药,又命令宫侍对梁穹加紧看防。
听闻其后朝中也有“公主不寿,公卿既殁,庶卿当随葬安魂”之语,被一向不涉朝论的皇元卿怒斥为邪语妄言。他强硬地打击所有鼓吹殉葬之言论,甚至不惜与突然缠绵病榻的母亲梁太师作对,痛批其言“毁家灭人”。
直到圣上因梁穹示警有功,下诏嘉赏其为“护国公卿”,那些令皇元卿痛恨的声音才消亡了。
梁穹仍不见好。当一切硬物、锐物、火种甚至绸带都在房内消失后,他终于连饭都不吃了,可不吃还有强填的法子。
郝御医也不知道,自己尽力抢救的,将来会恢复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颓废成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我好像还得再虐一章才能结束……(跪下说抱歉)
0187 187.子昂
1.
自白冬山失守后,蔓延的战火便烧到顺靖和长中,南郡军队受诏北上参战,在武德侯张婉的调度下发动了几次奇袭,敌人的攻势终于有所迟滞。
南郡在朝式微日久,若非此次掌兵之机,世人都几乎忘了张婉曾是以军功获爵的运兵天才。其女乐仪县主最初奉命屯兵荣阴,而后与主力军配合,在夺回潭阳府的当日直进濂城,如刺刀锋芒插入敌防,打了兴军一个措手不及,随即化作拔不掉的掌中刺,是荆国反扑之战的首功。
震后环境为通信带来不便,乐仪入濂城后整整五日都与张婉断联。周遭仍在大小战役中反复拉锯,过了十多日,终于把荆军控制区向北推回大亭。
来不及庆祝大捷,乐仪又奉命移守六朝埠,就在她动身前夜,帐外突然有人求见。
卫兵说是从南郡来的访客,她便以为侯卿派家臣询问平安,可帐帘掀开,外面站着的竟是久违的子昂,他一身尘土,看上去十分疲惫。
若无大事,子昂何至于来军营找她?乐仪急急问道:“可是家中出了事?父卿可好?”
“侯卿一切安好,是奴自己来找您的。”
子昂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乐仪得知家中无事,提起的心便放下了,命人拿水给他喝。
“这兵荒马乱的,你身子弱,干嘛费力来找我?”乐仪叹息道,“不必担心,去黄原找到留仙之前,我都会好好保护自己的。我只是焦急,并不会冒进。”
子昂接过她递来的水,听她这番话便知噩耗尚未传达,一时不好开口了。乐仪见他眉头紧锁,问道:“是否有急事?”
他犹豫一下,决定直言:“县主,侯府收到京都邸报……公主已殁了。”
(南北客整理)
乐仪呆了呆,脸色立马沉下来,道:“胡说。她去了西部三府不假,可大亭根本没她的消息,若她真死了,兴军耀武扬威还来不及,何至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空口咒她,我看那些人舌头都该拔了!”
战争旷日持久,关于公主殒命的流言自黄原沦陷就在民间暗传,乐仪听不惯,以铁腕压制数次后,终于没人敢在她身边提起了。
然而子昂的消息并非来自人云亦云,他道:“是圣上亲签南郡的邸报,侯卿往侯尊军营中传了消息,也告诉了奴,奴以为县主已经知道了。”
乐仪摇头道:“我就在前线,完全没听说。退一万步讲,就算她逝于黄原,那里也是敌军腹地,无人去得,如何确认甚至报丧?怕不是敌军扰乱我们的计策。”
“是顺靖府得了尸首,不能确认身份,便封锁消息秘送京都……”
子昂说到此处,不由得停住了。乐仪找一万种借口,都是为了逃避一个事实,来这里的路上他又何尝不是如此自我博弈?从震惊到痛惜再到接受,势必需要过程,他何必咄咄逼人,迫她立即直面残忍的真相?
乐仪见他不语,便唤来掌管通信的军士,命她将自己失联那几日迟送的书信一并带来。二十多封没拆的信函铺在桌上,她挨个阅览,那些来自母侯的、各部各营的,甚至抄自京都的军情中,没有一个字提及魏留仙。
她看罢一封,就抬手扔在子昂面前,道:“我们在战场不仅要拿回失地,还得留意公主踪迹,若真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不可能不知会三军……可是你没有,一封都没有。”
罗子昂叹息道:“或许是尚未送达吧……县主,奴是来向您请辞的,奴想回京一趟。”
“回去做什么,验证她死没死吗?”
子昂道:“公主虽殁,公主府还在,梁庶卿还在。无人帮庶卿料理公主后事,他必定于心痛中焦头烂额,奴至少曾经跟随公主,府中或许需要我来帮忙……”
他的哀痛早在路上就消化了,如今格外冷静,每句话每个语气都与乐仪的期待背道而驰。乐仪果然大为不满,将手中信札重重摔在子昂面前,忍无可忍道:“你想帮梁穹料理后事?因为留仙当初对你有恩,你想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