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1 / 1)

那周的周中王垠丘真的多回来了一趟。他来接齐满米下班。齐满米坐到车后座,躲进雨披底下,搂着王垠丘的腰。雨披里面闷闷的温暖。齐满米贴在王垠丘的背脊上,听王垠丘说:“阿来音像店怎么关了?”

齐满米说:“阿来伯中风了。”

王垠丘哦一声,在街口看到卖油墩儿的小摊问齐满米要不要吃。齐满米从雨披里钻出一颗头,说:“要吃。”

他们一人买了一个,推着车子边吃边晃回去。那会儿雨渐渐停下来,齐满米烫得一直伸舌头。王垠丘叹气道:“是不是这里有第三个人要抢你手上这个吃得稀烂的东西啊。”

齐满米左右看了会儿,朝他摇摇头。王垠丘差点气笑了。

第二天早上,王垠丘还是坐早班车走。他撑着头看了会儿齐满米,在他嘴角亲了下。

王垠丘打着哈欠,靠在车窗边看外边灰蒙蒙的街景。他擦了擦起雾的车窗,然后掏口袋想找张纸巾,掏了半天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条。那是一张从A5大小的横格纸上对半撕下来的纸张,纸张上边用铅笔大大的写着“齐满米”和“王垠丘”两个名字。齐满米因为不会写“爱”字,在两个名字中间画了一颗心。齐满米?王垠丘。

王垠丘也不知道齐满米是什么时候偷偷塞进了他的衣服口袋里。他看着那六个歪歪扭扭的字愣着神。他想齐满米可能不知道,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份具体的爱,叠好放到他手心里。那真是很珍贵的东西。王垠丘把纸条叠回去,重新放进了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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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雨时断时续地下到六月变成了连绵的暴雨。江水暴涨,淹到街道。杨杜鹃涉水过街,把她那些大大小小的纸箱堆进老乔的面包车。她和她的行李在二十几年后第一次离开造纸厂职工宿舍,搬进了春晓苑。

春晓苑的电视机常开着,播着暴雨底下洪水泛滥的街道。齐满米穿着有点小的裙子,把自己的被子枕头拖出来放到沙发上。他把那张王垠丘和他的合照藏了起来。

因为杨杜鹃在屋子里,他也不敢用座机打电话给王垠丘。

春晓苑的客厅里至此就多出了一面墙的纸箱,纸箱底部受潮发霉,表面写的铅字已经模模糊糊。杨杜鹃住进来开始,齐满米要等杨杜鹃睡下再卸妆换衣服,在杨杜鹃起床前把假发和裙子穿回去。

齐满米晚上拎着小手包回家的时候,杨杜鹃还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报道。镜头里满是黄浊的水。杨杜鹃自言自语着:“要完蛋了,完蛋了...”

齐满米脱下外套挂在门口的挂钩上。门意外地又开了一下。王垠丘满身水汽地走进来,从背后拥了下齐满米,在他耳边偷偷说:“回来看一眼。”

齐满米没转头,耳朵红起来。

王垠丘已经越过他,对沙发上的杨杜鹃说着:“哎,我们家客厅里不准抽烟啊。”

杨杜鹃叼着烟,瞥了他一眼,继续看向电视机。王垠丘拉着齐满米进了卫生间。他们锁上门,搂在一起抱了会儿。王垠丘亲亲齐满米,说:“等雨过去,她会搬回去的。这段时间小心一点。”

齐满米点点头。

他们那时还不知道,这场雨带来了世纪罕见的特大洪水。在暴雨底下,人的命运像一只被淋湿的塑料袋卷进洪流,变成不可降解的海洋垃圾。救灾的喊号声从电视机里不管不顾地冲出来。王垠丘拉着齐满米出门的时候,杨杜鹃转头看了他们一眼。像结婚那天那样,杨杜鹃迎完亲,送完宾客之后,瘫坐在沙发上,在满地的气球中间找她的烟盒。

齐满米那时紧张得浑身是汗,一直黏在王垠丘后面。王垠丘把他推进了卧室里。杨杜鹃点燃了一只烟,看了他们一眼。

王垠丘又说了一遍:“把烟掐了。”

杨杜鹃忽然吐了口烟,环顾了一圈客厅,说:“没有结婚照吗?”

没有结婚照,他们的婚姻没有结婚照。

第23章 热恋(八)

齐满米用婚庆公司的座机打给王垠丘。他半跪在老乔的办公椅上,抓着听筒说:“好多姐姐老家受灾了,家里亲戚啦姐妹啦从那边来了一大堆。有些就跟老家的人走掉了。最近来了几个新人。”

王垠丘在那头说着什么。老乔敲了敲桌面,朝听筒里喊:“王垠丘,报销电话费。”

王垠丘骂道:“投资的钱还我。”

连日的暴雨,新校区的建设停了工,老乔婚庆公司的生意也不景气。王垠丘和几个同事打算包车回家待段时间,等项目重新开始。齐满米很开心,在办公椅上转来转去问他:“你几点到?我在家等你。”

那天傍晚王垠丘他们包的小面包车迟到了蛮久才慢悠悠地从新校区门口那条坑坑洼洼的路上晃过来。与此同时,齐满米和储圆圆在知乐街花鸟市场里挑着花。他上午从旧货仓库又淘了一个裂痕满身的花瓶。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特别喜欢。齐满米抱着一大捧百合出了市场。他去了趟林巧儿那里,分了一半在她床头的花瓶里。

齐满米站在红绿灯街口,抱着半把百合花。旁边人伞沿上的水珠慢吞吞滴到花上。在红灯转绿之前,齐满米忽然转回头,往婚庆公司走。他忘记了拿刚买的那只花瓶了。

那天齐满米从马路对过,抱着半束花跑过去的时候,看到老乔站在门口望着厅堂。齐满米走近的时候,老乔愣了下,下意识朝他挥手说:“快走。”

厅堂里的人探出了头,几个穿警服的员警。老乔推了齐满米一下,说:“跟你没关系,快走。”

齐满米张了张嘴,想说,他的花瓶在里面。他想把花和花瓶拿给王垠丘看。

有个员警已经钻出了厅堂,问说:“你也是这个表演团的?”

老乔想说什么,员警拦了一下,说:“那一起走一趟吧。”

齐满米从始至终抱着那半把百合。百合上的雨水慢慢淌满了他的双手。派出所里有一股仓库关久之后突然打开的灰尘味。老乔靠在一边。表演团还没走掉的人都被抓过来了。员警一个一个收着身份证明。

齐满米掐着花茎,闭起了眼睛。

98年那场特大洪水底下,一些失去生计的人到处寻找出路,于是杀人抢劫偷窃。散坐在派出所铁凳上的这些女人中间,有正在被通缉的杀人犯。齐满米头上的假发雨水混着汗水。他把齐满衣的身份证交出去。

他们中间有个女人忽然大哭了起来,大叫道:“不然怎么活?你们告诉我怎么活下去?97年刚借钱造的房子,我都还没住进去多久,冲塌了。从水里逃出来,真的很饿。我就是想活下去....”

在监控录像尚未全面铺开的时代。报案人只能粗糙地描述,一个穿着碎花女士衬衫的女人,长发,有哪里的口音。她在门外踌躇了许久,看到小超市柜台边的老太婆眯眼睛缝着一件短袖衬衫上的扣子。她冲进去拿了两袋老面包和一瓶榨菜。老太婆起身骂她、拦她。她哭着说,自己真的很饿,但是没有钱,能不能行行好。

老太婆拿针扎她。于是她抓起旁边的手电筒砸向那块额头。老太婆还是骂她。她红着眼睛痛哭,一下一下砸下去。砸坏了就换一只手电筒。一直砸到听不到骂声为止。老太婆昏倒后,因为有凝血障碍,最后死在自己的血泊中。

穿碎花衬衫的女人抓着沾满血的面包,边走边吃了下去。因为她好想活下去。

厅堂里沉默了良久,齐满米流着眼泪,紧紧抱着怀里的百合。

有员警走过来把身份证还给他们。他把齐满衣的身份证拍在齐满米座位边上,说:“这个人几个月前刚录入了死亡证明的,已经离世了。”

老乔抬起头看向齐满米。员警问:“你的身份证呢?”

王垠丘在盘山路上朝窗外看,外面仍旧黑沉沉的世界很像深蓝色的墨水透了纸,渗得到处都是。身边的同事蜷着身子睡着了。王垠丘睡不着。

他在齐满米等过红灯那个路口下了车,不想同事们绕路送他回春晓苑。他打算自己去对面坐公车回去。他站在齐满米站过的地方,因为没带伞,就那么淋着雨。他突然想起齐满米上午很兴奋地跟他说自己买了个祖母绿的花瓶。王垠丘踌躇了一会儿应不应该买束花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