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绪便是在那时候与王侯商相识的。
“之后的事,你该猜到了。”
鬼医歇了歇,端起茶水润了润喉。
裴绪听得蹙起了眉。这些事他有些本就知道,有些则从当年父亲话语中推断出了,还有些则是江湖轶闻中流传的。他一直有个隐隐约约的感觉,却始终不成谱系,如今终于在鬼医处听了个全本,倒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正兀自出神,裴绪一抬头便对上了浮舟忧心的目光,心头一暖,随之沉下气来。他想了想,应声道:“恐怕他找上我,也是为着那药。”
鬼医翘了翘嘴角:“当初阿离先找着你,结果倒令那不知何处来的王侯商抢了先,他很是烦了一阵子啊。”
裴千寻的大师兄继任掌门之位后寒山派资产渐长,武学却式微了,唯有下一代子弟中出了个陆离,颇有天资,逐渐接过了掌门的担子,偏偏时任掌门又不愿让位于他,只能屈居了个代掌门的名声。
陆离少时受过裴千寻与其父的教导,很是感念此二人,亦憾于裴千寻之死。他心思缜密,知道裴千寻之死有蹊跷,兼且当年那佞臣赵经查裴千寻之事闹得声势浩大,他亦有所耳闻,多年暗自查访下,竟真给他拼凑出了真相。
那曾经权倾朝野的佞臣赵经,久不得秘药,时有狂躁之症,竟在上朝时一头撞死在了金殿里,引得朝廷大乱,是善恶终有报。陆离放下这头,又查到了他当年聘的那些诛杀裴千寻的江湖人头上。
那几位也算江湖中臭名昭着的人物,朝廷鹰犬什么的不提,光是打着朝廷名号烧杀淫虐之事,便做了不少。陆离看不惯其作为已久,此时得一由头,按剑而起,连着派中三两好手,将其击杀于闹市中,大快人心同时,亦令得寒山派重振声名。
陆离听得裴千寻留下一子,四方寻访不得,偏巧在武林大会上得见了时年二十的裴绪那熟悉身法,立刻认了出来。他才要去说与裴绪这其中诸多变故,哪料想那声名不显的苗疆来客王侯商先找上了裴绪,使了些手段与裴绪结交上了,竟将他拐去了西域。
由是错过。
直到后来,王侯商在裴绪面前露了破绽,引起了裴绪疑心,机缘巧合下与陆离相遇,这才有机会解开了这一段故事。
鬼医亦是唏嘘得很,微眯了那双桃花眼,只看着裴绪,道:“阿绪,当年你父亲的事,你谁都能怪,却莫要怪阿离。他已做得极好了。”
他素来与陆离亲厚,性格虽有不和,却很能谈得来,说陆离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也不为过。而裴绪亦算他的忘年交,十分投契。他着实不愿见这两人交恶。
裴绪听了,微微一笑:“我并不是容易迁怒之人。且陆掌门于我有恩的。”
这恩,既是替他报了父仇,亦是替他广延名医,治得蛊毒。
鬼医闻言,满意地颔首。
浮舟听着二人打哑谜,心里滋生起了许多问题,它们如藤蔓般疯长着堵塞了喉咙,那么急迫,却又无论如何也没法开口问出来。
裴绪向来不喜欢提起这些事,他也因而不去打听,只以为裴绪的旧伤完全归咎于那个曾假惺惺与裴绪交好的卑劣者。便是偶尔从代掌门陆离的话中听到过几段。浮舟也从未想到,裴绪的过往竟有着这么多曲折。
这桃花坞里遍地落花如蜃景美妙,浮舟却渐渐觉得疼痛。他未能在裴绪坎坷曲折的岁月之中占有一席之地,未能陪着他,未能与他携手对敌,未能同他出塞入川……
他那么遗憾。
裴绪也见着了浮舟的表情,不由得莞尔。
浮舟自小便乖巧得很,没有寻常孩童的情状,如今长开了的少年人面容上露出这般悲凉表情,倒有些错位了。他伸手抚平浮舟眉心的纹路,笑道:“托小舟的福,我还好端端活着呢,莫做出那般哭丧的表情。”
说着,又捏了捏浮舟的耳垂。
浮舟一怔,亦渐渐微笑起来,眼睛一瞬不瞬看着裴绪。
这个人还活着,还能与他一起,活上很久、很久。
之后的事情,裴绪已在寒山派一役中在江湖人面前讲得明白了。
王侯商编造了一个寻亲的故事,骗得裴绪替这个新结交的朋友保镖护航往西域去。只是他没想到,裴绪本人确实没有去过西域,一路上二人却是险象环生。
裴绪仗义,舍命救了王侯商数次,而王侯商心机深沉,也看破了一回借宿的商旅对他们起的谋财害命之心,与裴绪携手逃了,二人因此有了过命的交情。只是王侯商无人指引,最后还是没找着那能产秘药的西域小国。
此路不通,王侯商又换了借口邀裴绪与他入苗疆寻他义妹,便是那商小穗了。这口风临时更换,便不同于那寻亲的故事,难免是不周密了。纵裴绪不愿疑心朋友,却仍是听着不对劲。他素来机敏,这回便亲身去查证了几条,不意外便发现了破绽。
裴绪愈深入此事愈是惊心,找借口离开王侯商之后更是彻查此人身世,阴差阳错之中与陆离搭上了关系。陆离自没能迎回裴绪来,也是动了心思在查王侯商,不意料竟又见着裴绪,心情激荡下将当年裴千寻之死叙与裴绪听了,又提点他千万注意王侯商。
两方情报交换之后,裴绪逐渐摸清了王侯商的意图。他原是前朝皇室血脉,其先祖国破时为人所救隐于南方,立志要复国。本朝至今一百余年,朝堂渐浑,明君不复有,人心正是动荡时候,王侯商因而起意,欲借那害人不留行的秘药之便,干一番大事业。裴绪彼时仍对这好友存着些旧情,将他收集到的证据一应留给了陆离,自己孤身对上了王侯商。
王侯商认罪倒也爽快,客客气气推了一杯茶到裴绪面前,言说自己身负祖训无可奈何,却是从未想过要害裴绪的。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裴绪在那西域一路也见识了王侯商对自己的维护,因此不疑有他,喝了这杯谢罪茶。江湖人向来没什么忠君报国的思想,裴绪对于王侯商的抱负也没多说什么,只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欲离开。
王侯商却仍不放他走,拖拖拉拉讲了许多大道理,此举于天下有益云云,言下之意在拉裴绪入伙。裴绪受裴千寻影响,对这等冠冕堂皇的句子向来是敬谢不敏的,听得不耐烦,斥了几句王侯商的私心,不意料竟惹怒了他。
裴绪自负武功,奈何王侯商诡计多端,又擅长使毒蛊之物,一时逃脱不得,被他在腰上砍了一刀,拼死才逃出生天。
裴绪原是真心与王侯商结交,便是不相为谋,也能做个闲散朋友,哪料到竟落入如此境地,渐渐对江湖事心灰意冷了。彼时王侯商势盛,裴绪不欲正面为敌,又因着父亲的事对寒山派仍有些芥蒂,虽感念陆离的作为,亦不愿回寒山,径自往故居郢州去了。
也是这么多巧合之下,裴绪才道遇了浮舟。两人隐居在半山腰的寻常木屋里,过了那样一段悠闲美好的日子。
直到王侯商领着一帮江湖人围攻寒山派,裴绪携浮舟回来救场,这故事才算是收尾。只是不知何时王侯商竟对他起了那种心思,害他与浮舟二人落入眼下境地。
裴绪每每想起来这些,便不得不叹惋世事无常。幸而天道未对他太严苛,至少令他遇着了陆离、不栉子这些友人。
至少令他遇见了浮舟。
话也叙完了,裴绪与鬼医又闲聊了几句,眼见着天色将晚才笑着领了浮舟告辞道:“老友这桃花坞虽好,深山老林子的,我怕再不走就得被那桃花精捉去吃了。”
鬼医嗤笑一声,随意地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滚了这动作做到一半,他又停下来,似忽然想起来了什么,面上头一回出现了为难的神色。裴绪是见过他这般模样的,也不催他,老神在在地候着他开口。果然,踌躇了半晌,鬼医还是屈服了,闷声问道:“你在寒山时……阿离可有提起我?”
裴绪了然地一笑。
鬼医性情古怪,偏生陆离那么个正派君子乐意惯着他,其中的交友之道,也称得上怪异了。裴绪在寒山派两年间,鬼医就来过那么一回,其余时候皆是陆离每次寻了机会下山办事,再去寻他的。裴绪虽则感念陆离每每替他带回来的那些药物,却也明白陆离此举更多的是与鬼医叙旧的意思。以一个门派掌门的身份时时做这些事,想来陆离也是很看重这个朋友的。
只是几个月前,鬼医不知为何因由惹恼了陆离。代掌门再没去见他不说,连遣来的浮舟,亦是除了信物,一句话都没带。也无怪乎鬼医当下惴惴了。
鬼医不明就里,裴绪却从陆离那里听说了事情因由。他自己并不明说,先把浮舟推了出来:“陆掌门遣了浮舟来寻你,自然话都对浮舟讲了。”
鬼医恼怒瞪了裴绪一眼,又转头去瞧浮舟,只是那样严厉地看着他,并不开口。
浮舟初时还有些愣怔,被裴绪在掌心一掐,顿时明白过来,仔细回忆着代掌门关于鬼医的言语:“代掌门说,鬼医前辈若主动问起他,便邀请你去寒山派一叙只是这回,须得从山门上去,不准进后山,更不准随便向后山弟子下药。”
鬼医闻言,颇为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