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穴道经过一夜已经自己解开了。他眼底泛着熬夜而出的血丝,以手肘撑在裴绪枕侧,极近地看着裴绪,表情很是困惑不解地喃喃:“我是在阴间吗?为什么裴先生也……”
裴绪初时没听懂,等到明白过来,是又怜又气,还有些莫名其妙的羞耻。他没好气敲了浮舟一个爆栗子,看着少年吃痛却不敢稍瞬眼的忐忑样子,心里又蓦地软了。不欲多言,裴绪只能叹口气,软下神色,伸手推了推浮舟的肩,随口岔开话题道:“饿了,做饭去吧。”
浮舟怔怔地起身,却没有依言走出去。他咬唇思索一会儿,似是有了结论,忽然跪在了裴绪榻前。
这突兀的行为唬得裴绪一惊,阴鸷地瞪着他:“这是作甚么?”
浮舟神色坚定:“求先生赐一死。”
他本是为了裴绪那看得比生死更重的、对禁锢与约束的憎恶,才毫不迟疑践行了这般以命易命的法子。却如今情状,仍将裴绪牢牢困在他身畔,终究是辱没那人的。那人若不愿,仍是个身死的结局,不过延了两年而已,又有何意义?
既是没有意义,他浮舟这许多折辱裴绪的行为,自然……该以死抵罪。
“求死?”裴绪眉梢一挑便猜到浮舟意思,不知该气该笑。他侧头瞥了跪在床边的少年一眼,冷声道:“你死了,我怎么办?”
浮舟咬了咬唇:“浮舟生死,本是无碍的既然先生不愿与浮舟……”
“你怎知我不愿?”
裴绪忽然截断浮舟的话头。他此时心头烦躁稍起,颇有些羞恼的意思。原先他本不欲言明此事,奈何这傻孩子偏要钻牛角尖,他也只能直白以对,免得浮舟自己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寻死了。
他得心疼死。
虽然浮舟起后似已替自己擦了身,昨日情事仍令裴绪身上不适。他讲完此句,索性缩进了被子里,也不管浮舟此时作何反应,只丢出闷闷一句:“做饭去吧。”
这顿午饭浮舟做得丢三落四的,忘了放盐不说,炒菜时竟还一时失神,差点走了水。裴绪在屋里候得不耐烦,着好衣衫出来寻浮舟,见得他那手忙脚乱的样子便笑出了声,更令浮舟慌乱。
如此一来待到这顿饭准备就绪,竟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儿了。
“你记得那头鹰?”
席上裴绪忽然发话。
浮舟一直垂着头不敢看他,这时候听到裴绪开口便点了点头,却仍是不敢开口,埋头只顾吃饭。
裴绪见他张皇的样子,有些想笑,却还是忍住了,免得这重要事情还未开讲,先逼得另一位当事人落荒而逃。
“我以为它早死了,前些天却忽然又看见了。当年说它不能活了,其实不对,”裴绪说着,目光悠悠投向窗外,“这个理,我想了这么久,终于是想明白了。”
他并不讲那理究竟是什么,浮舟心中却通透了几分,骤然停了箸去听裴绪的话。
裴绪见他如此,唇边溢出些笑意,从容换了个话头:“我不解蛊不是矫情,而是不愿这辈子都跟解蛊的人困在一起,想必你也知道,不然不会想出这么个法子。”
浮舟怔怔地点头。
“然而浮舟,我元也就是想着靠你养老的,如今要跟你困在一处,倒也不是多么不能接受。至于……那龌龊事儿,昨日一过,便不再是你一个人的罪过。”
说到这里,裴绪瞥了一眼浮舟,少年脸热得耳根都红起来,却仍毕恭毕敬地听着。裴绪于是如同当年两人初遇般向他伸出一只手,温声问:
“那么浮舟,你可想好了,这辈子都做我的药引子?”
正文·完
番外一·鬼医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住的,却不一定是桃花仙。
裴绪瞧着这层层叠叠一望无际的桃花林,颇感到新奇,勒了马四下打量起来。浮舟同他并驾齐驱,这时见裴绪兴起,也缓下马儿的步子,随他将这般风景又看一番。
个中心思,与两个月前的,却已大是不同了。
他两人自从那日里裴绪将话说开后,颇过了几天悠闲日子。裴绪不提这话,浮舟乐得掩耳盗铃,扮出一番温良恭俭的姿态,按捺下情爱的心思随侍在裴绪身边。这本是他做惯的事,却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一下便被裴绪看穿了,每每见他如此便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来。
浮舟被裴绪那笑容勾得心头烧起一点明火,又不敢多想,苦苦压抑着收回心思,便想起了自己一直放心不下的另一件事裴绪体内的蛊。虽则如今,裴绪身上那青红两色只盘桓于腰际再不变化,浮舟仍对此有忧虑,小心措好辞便去劝裴绪往鬼医住处走一番。
裴绪对他这一说有些意外,挑着眉看了一眼不知为何近期在他面前都隐约有一丝尴尬的少年,想了想,倒也没有反驳。就他与鬼医打交道的境况来看,那人虽与代掌门同龄,却远没有那般一板一眼,性格完全不能以常理揣度这恰对了裴绪的性子。兼且鬼医两年前替他诊断,算是有恩于己,本也是该去看看的。
除此之外,两年前那一役,他还听闻了些令人介意的秘辛。这两年间他形似废人,一直卧床不起,没什么功夫去担忧这个,但如今有了由头,以裴绪的性格,自然要去闹个水落石出。
两人虽是思虑不同,却也一拍即合,当下决定启程。
浮舟念着裴绪的身体,想再去租驾马车,被裴绪坚决反对了。他此时已好了大半,纵使不能动用内力,至少骑马是没问题了,当然再不乐意妇人似的被困于马车中。
浮舟始终是拗不过他的,犹豫着答应了,却仍不敢去买那性子桀骜的枣红马,只挑了两匹温顺的良马。原是想着这一路不必赶时间,更在意裴绪安危的,没料到倒是方便了裴绪游玩的心思。
裴绪许久不曾如此快意地打马出游,对这陌生地界分外有兴趣,一路谈兴大起,竟显露出些少年恣肆之态来。浮舟跟在身边,隐约感觉自己似终于入驻了裴绪生命中他缺席的那段鲜衣怒马少年意气的日子,不由得心中大慰。
他两人走走停停这数日间,也做下了几件寻常义事。耳听得那道遇劫匪的商队同一众镖客扭着匪徒向恰路经此地解了这一围的二人道谢,浮舟也只是笑笑,下意识便回头去寻裴绪,而后者也于同时心有灵犀似的恰侧过头来看他。两人对视这一眼十分寻常,却不知为何令浮舟面上一红,只觉胸中心跳骤然快了起来。
待他稳下心神再去看裴绪时,那人已经兀自牵了马候在道旁,见他回过神,便戏谑地笑笑,一手揽上了浮舟的肩,对待小孩子一般捏了捏他红得通透的耳垂。
郢州离桃花坞不过三日路程,两人这一路来行行停停,游山玩水,却用去了数倍的时间。这其中,裴绪是天生恣肆性子,数年不曾出行被拘囿得慌了;浮舟自幼时颠沛流离为裴绪所救后也是少有出远门的经验,虽走过这一路,却仍觉得新鲜。
即算不新鲜了,有裴绪在身边,浮舟也断不会坏他兴致。
待到两人终于进了这桃花坞,已是三月中旬了。一路上他处桃花都凋了,唯有此地,桃花开得正妍。浮舟上回来只见着枯枝,这回看到如此风物,心下大奇,与裴绪揣度起了这奇诡风景的来由。
两人边聊边行,分花拂柳,悠闲得很,不料那桃花林看着不知深浅,竟穿行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了鬼医的居所。
说是居所,不过数间破落屋子,偏巧建在了桃林尽处,依山傍水的,虽是陋室,却也令人羡煞。裴绪一眼瞧见屋前木榻上沐浴着日光半倚半躺的鬼医,面上不由得浮起了笑意。
不栉子这鬼医之名,除了称他医术奇诡之外,说的便是他那阴沉可怖的面容了。他与裴绪诊治时,便是看了寒山派的面子,仍不耐得紧,只在日后二人忘年而交、投了脾气,表情才渐渐和煦起来。然而现如今,这漫山桃花林子里头,一手擎着一本医术,一手散漫地拍在卧榻上,合节而歌的自在散人,非他其谁?
察觉到裴绪来了,鬼医口中歌亦不绝,只抛了那册医书坐起来,挑着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瞧着二人近前。裴绪不以为意,浮舟也本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对着鬼医那逐渐笑得邪佞的目光,忽然想起了什么,骤然红了脸。
他还活着,裴绪也恢复了,这意味着什么,在鬼医眼里,恐怕再清楚不过了。
裴绪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