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府尹强忍不安坐了下来,嗤道:“你这是胡编乱造,故弄玄虚!”
当年岑开致一举揭发,挖出明州考场贪腐成风,正所谓上行下效,底下小吏尚且如此猖狂,上头的豺狼虎豹又怎么会是清廉的?
此番刑部、大理寺来审案也就罢了,偏还有个代表户部的黄侍郎。
明州虽不比泉州与大食、暹罗等国香料似金,但日本和高丽有铜料海货来往贩卖,更喜丝绸瓷器,每年进项颇丰,而户部不知从哪得了一份明州市舶司几年来进港出港的记簿文册,船只的吞吐量与收益差了一大截,粗略估算,市舶司缴纳的银子也少了三成之多。
所以,黄侍郎会出现在这里,这是代表圣上查家底来了。明面上在市舶司巡查的是周锦录,实际上却是黄侍郎。
只是经过蓖麻籽丧子一案,黄侍郎待江星阔不复从前一口一个贤弟的亲和模样,往好听了说是公事公办,但摊开了说,便是什么都不与他交底。
江海云因为江风林的关系,这段时日与黄侍郎共事,只有比江星阔更难应对的,每每想打听点什么,都是热脸贴了冷屁股,还得不到半点方便。
不过江星阔去了黄侍郎落脚的官廨,候了半个时辰,到底是从他嘴里挖出了一些消息。
施纶眼见自己脱罪无望,又得了江海云的承诺,说会护着施明阳平安无事,就与明州府尹在公堂之上狗咬狗起来。
明州府尹百般辩驳,却只见江星阔不言不语,黄侍郎充耳不闻,江海云事不关己,全是装聋作哑模样,却一个个都心知肚明,只看他死鸭子嘴硬的滑稽脸皮。
府尹一拂袖打翻了红刑签筒,才见江星阔同刀鞘一挑,满筒的签摇了一圈,半根都没落到地上。
施纶是明州通判兼市舶司副提举,他下狱,整个市舶司和府衙都沾上了嫌疑,案子审了好几天,有心人只见官兵进进出出,捆了这个押那个,整个明州府大小官员战战兢兢,若还能吃得下一口饭,那可真是一位天上难寻,地下难觅,清廉如水,问心无愧的好官了。
黄侍郎动了动屁股,罕有的主动与江星阔攀谈。“你这阵仗,闹得太开了些吧?逮些硕鼠就是了,全抓了,明州府可就瘫了!”
江星阔心里明白,于上意来说,人不是紧要的,银子才是,要留着他们撬出贪污的赃款所在,需得证据才好一一盘查,不然也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的。
因为整个明州府的人都信不过,江星阔前两日就给台州府和绍兴府两地发文,让他们送一拨书吏来核账,此时堂上热闹,后边官廨里更是一片拨弄算盘珠子的脆响,恍惚间,仿佛在下雹子。
堂上大小官员该下狱的下狱,能回家的回家,总算能歇一阵。
江海云揉揉脖子,心想着总算能睡了,却见黄侍郎睨了自己一眼,又对江星阔道:“还是少卿大人想得周到,我原是想请下属县衙的书吏来核账,如此更好,走吧,咱们瞧瞧去。”
黄侍郎一见算盘珠子就手痒,正巧此时有个书吏汇了一份账册出来,十年间市舶司进日本硫磺、水银这两样,折算成现银就空了五千两。
黄侍郎握着账册站了好一会,分别看过码头、市舶司、府衙留底的原始单据记簿,确认这账册并无算错,细看之下作假的手段并不高明,只是东挪西腾,搅成一笔糊涂账。
“其他的呢?”他问。
那书吏面露难色,道:“其他的货物不好查,账册又假,单据不全,我们依着最可信的账目估算了几项,也是大有缺漏的。”
黄侍郎头大如斗,查账非江星阔之擅长,江海云略看了几项,也觉十分棘手。
此时有个小吏在门边道:“各位大人,大灶上占着,小的们去酒家挑桌席面来吃吧?”
外地府衙派了这么多书吏来帮忙,他们总不能叫人家饿着。
“席面?”江海云叹了口气,道:“我已经浑身腥臭,你就别再给我泼脏水了,煮几碗汤面来吃吧!”
煮汤面自然是快的,一炷香的功夫,就有人来请几人去饭厅用膳了。
往饭厅的回廊上,江星阔瞧见荀海带着岑开致走了过来,荀海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拿着个炭炉子,这是来管他吃喝了。
江星阔微微笑,快步从院里横穿过去迎她。
“可别是什么鲍参翅肚,咱们闻了味也要沾边。”黄侍郎凉飕飕的说。
江海云收回目光,心道,‘这岑娘子的容貌颇为婉约美好,难怪星阔如此喜爱,言行回护。’
不曾想,岑开致又是食盒又是炭炉的,为得却是明州很家常的一道咸齑黄鱼面。
小炭炉搁在门口生火,岑开致坐在小杌子上忙着,江星阔也不坐,倚在门边等她。
面汤是岑开致早起熬好的,鱼汤面虽不稀奇,但各自做法多有不同。临安的鱼汤面多是剔骨片下,鱼汤再熬了猪骨,不似明州此地,手掌长的黄鱼儿,猪油滑锅,煎得鱼儿两面金黄,沸汤浇入,滚起一锅浓白,慢煲三四个时辰后,再添些墨鱼牡蛎增味,没酱只有盐,调味很淡却又挑出了黄鱼的鲜。
岑开致先盛了一浅碗叫江星阔喝,“鱼好。”江星阔道。
他从前可说不出这许多,顶多是咸了淡了,太甜太腻,尚可不错,难吃撤掉,诸如此类的点评。
如今算是被岑开致教出来了,她笑道:“岑伯让码头相熟的帮闲一早送来的,需得鱼儿足够好才敢这样调味道。”
府衙里给煮得面不差,肉沫蛋丝面,猪油香,面条烂,江海云和黄侍郎吃着也觉得还行,肚饱不费牙,说不出个好赖。
江星阔到明州那天是大暑,查案子细碎繁杂的事情很多,不知不觉间就过了中伏。
今日晨起还穿夏衣,晚间雨藏在算盘珠的脆响中偷偷落下,一时不察,门窗敞开叫凉风潜了进来,江海云一时间喷嚏连连,用帕子揉了揉鼻子,嗅着门口飘进来的一阵阵鲜香气。
黄侍郎灌了几口猪油面汤,抹了抹嘴,瞧着江星阔端着一海碗黄油满溢的咸齑黄鱼面入座,碗口上方腾起的热气隐隐有了形状。
面是高姨现做的鲜面,煮不糊烂,瞧着铁骨铮铮的极有嚼头,可又吸饱了黄鱼的鲜,一路柔软的下坠,叫肚肠里暖呼呼的。
江星阔的吃相尚算斯文,荀海可就不客气了,唏哩呼噜的声音听得黄侍郎牙根酸。
“大人,身,身上带,带银子了吗?”荀海一边吃一边问。
他结结巴巴,又在吃面,一张嘴忙得很,岑开致替他道:“灶上太忙,整治不出饭菜来,鲁八手下那几个还饿着,我就叫了府衙边上的高升面馆送面来。眼下大约送来了,过会子得结钱去。”
江星阔随手把钱袋递给岑开致,江海云盯着岑开致数银子,就道:“这当口的,可不能人人都吃这黄鱼面啊。”
岑开致笑道:“我晓得,请了面馆担子在前院现煮的,若在高升面馆吃这一碗黄鱼面,少不得要四钱银子,不过也有便宜的,杂鱼小虾氽出来的面汤,拇指大的小黄鱼,不过十文一碗。”
第100章 捶肉汤和桂圆核
江星阔吃面离得近, 面汤都叫他喝下去半碗了,怎么香气反倒愈发浓了。江海云笑着点点头,就觉得自己肚子里还是空落落的。
黄侍郎板着脸不说话,岑开致有些吃不准他是个什么态度, 就道:“更便宜的也有, 豆芽素面, 三文一碗, 素什锦盘, 五文一碟,高升面馆瞧着招牌大, 但不论是有银子的客,还是没银子的主,这面馆的门槛台阶都踏得起。”
成千上万的银子都不知在哪, 抓着几碗面钱不肯放, 见江星阔眉头微隆, 江海云忙道:“这就不必了,这几日他们也辛苦, 小黄鱼面倒还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