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时的醉香才入楼不到三年,她娘原也是这街上的娼妓,签了卖身契的,后头,却因为一次客人酒后闹事被毁了容,好在会些医术,这才在街上留了下来,又生下了醉香。
可以说,醉香一出生便是贱命,她娘的卖身契被转到了她身上,于是,她刚长出点样子便入了楼,而因为她娘便在这街上,他们知道她跑不掉,于是,也允了她可以偶尔从楼里出来,回家中帮忙。
不同于其他姑娘,醉香生在帕子街,长在帕子街,这辈子从未走出过这个地方,故而对帕子街外的一切都十分好奇,也因此,她暗中却是十分期待能见识一下,从教坊司出来的官妓到底是什么模样。
而那一日很快就来了。
醉香初次见到珠儿,是在满春楼的高台上。
她生得很美,眉眼如画,跳起舞来更是让人移不开眼,只是,和醉香想象中不同,珠儿的美并不凄清也不谄媚,甚至,还颇为凌厉。
她眉目冷峻,一舞毕了,珠儿喝了口茶便说倦了,随即,不顾那些还在痴痴对着她发笑的男人,转身就回了房。
醉香听人说,珠儿原先是个大官的女儿,被连坐才入了教坊司,而这些年下来,她骨子里的傲气竟还未被完全蹉跎,甚至,醉香还能从她身上看到一把火,不论身份有多低贱,她都不曾真正低头。
醉香对她愈发好奇了起来,她没忍住,凭借着在这街上的“自由身”,她去偷偷见了珠儿。
那时,珠儿已经戴上了面纱。
官妓身价不菲,观火甚至不愿让人多看她一眼,于是,便让珠儿遮起面庞,只有给够了银两,才能让她摘下面纱,供人一观真容。
醉香偷偷溜进房里,本以为,珠儿定不是那样好说话的姑娘,甚至会将她赶出去,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珠儿转身见到她,却只是柔柔问了一句:“想不想喝杯茶。”
那一日,醉香在珠儿房里一直呆到了天黑。
醉香因为出身下贱没有客人,而珠儿则是因为价高,观火公子不愿让她轻易接客,两个姑娘竟就这样有了大把的时间腻在一起。
醉香也就是在那时学会了画画和弹琴……从始至终,是珠儿把着她那只从前只会捞人血肉的手,一点一点教会她的。
“那幅画像上的人,其实是珠儿?”
故事听了一半,周槐这才反应过来,那日在醉香房里,她分明是在说着她和珠儿的故事。
醉香笑道:“我去偷偷见过她许多回,她都带着面纱,似乎已经习惯了……后头,我便照着她的模样画了白面狐狸,在今日之前,这世上只有我知道那是她,真是可笑,那些人拿她当摇钱树,天天说她如何貌美,如今却已然记不得她的样子了。”
沈青石又问道:“你那时知道她的真名吗?”
醉香摇摇头,声音苦涩:“珠儿从不对我说她的过去,我能感觉到,她有恨,也不愿意去触碰她的伤口,直到……胡瑞出现。”
醉香现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一日,帕子街上一下来了三个要下胎的姑娘,她从娘那里回来已是深夜,走到藏香楼前,她看到有个男人歪歪扭扭地站在那里,衣服上满是污秽,不知沾着泥还是血,背影看上去十分古怪。
那男人似乎在与鸨姐儿丽娘吵些什么,醉香不敢上前,躲在一旁,然后不久,她便瞧见丽娘从楼上叫来一个姑娘,不顾那姑娘满脸不情愿,催着她和那男人出了楼,往街的另一边走了。
一直到人走远,醉香才小心翼翼地回了藏香楼,却不想前脚刚踏进去,丽娘就紧张兮兮地问她,刚刚回来路上看到了什么没有,醉香自然不傻,意识到事有不对,摇了摇头便上楼了。
之后几日,醉香没有在楼里再见过那姑娘。
她当时未曾在意,毕竟,那时她全部的心思都在珠儿身上,每日想的都是如何溜去满春楼同珠儿说话,弹琴给她听,于是,那天晚上她偶尔撞见的事也很快就被抛之脑后。
但她却没想到,这件怪事最终也会影响到珠儿。
之后又过了几日,在醉香又一次跑去满春楼时,她却发觉珠儿的房门口多了侍卫,便是连她这身份都混不进去了。
发生了什么?
醉香不由担心了起来。
她从小生在这条街上,实在是看多了这样的事,那些被带来她娘这里下胎的姑娘,大多胎儿已经成形,寻常吃药已经无用,也因此,免不了要受些罪才能将肚子里那团肉取出来。
姑娘们怕痛,还有一些不愿舍去孩子,许多都是被绑着来的,醉香甚至看过几个姑娘,因为出血太多直接昏死在了屋里,最后,像是一块破布一样被带了回去。
珠儿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醉香实在放心不下,那几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四处和人打听,但是,她认识的人又哪里会知道这街上花魁的消息。
就这样,一直熬到了好几日后的深夜,就在醉香又一次因为珠儿的事整晚辗转难眠时,她却忽然听见,有人从窗子,翻进了屋内。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提到白面客,醉香脸上并无一丝畏惧,不知是真的不怕,还是从未见过白面客对人动手,因此不知此人到底有多凶险。
她说道:“他看上去就像是个老道士,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白衣裳,见到我,他只问了我一句,认不认识珠儿。”
周槐震惊道:“这才是你第一次见白面客?之后在藏香楼里,你们其实已经认识了?”
醉香点点头:“不错,我和他之前便见过,那日夜里,他来找我,是为了给我传话……传珠儿的话。”
白面客不杀人时是个十分客气的人,醉香甚至没有感觉到他很危险,反倒因为他开口便说了珠儿的名字,本能地想要信任他。
“他那时说,珠儿已经跳了城外那口肉井,最后,她托那道士给我带话,让我要好好活下去,别去寻她。”
醉香垂下眼,说起这些,她至今会感到胸口闷闷地痛。
虽然并未亲眼看见,但那道士告诉了她那日发生的一切。
在胡瑞带走了四位与珠儿相识的女眷后,观火公子知道此人难缠,便索性将珠儿禁足,想着过些时日放出假消息,称珠儿已不在帕子街上,将胡瑞引走,避免节外生枝。
然而,观火公子却不知,胡瑞先前听信鸨姐的话,以为珠儿跳了肉井,于是,也跟着入了一回肉井,虽然没死,但却被那井下的东西勾出了心魔。
本来,胡瑞对珠儿的一片痴心便有些嗔恨在里头。
两人从小青梅竹马,胡瑞内心深处始终无法接受赵露儿成了官妓,此生都要侍奉他人,于是,他虽一厢情愿地寻人,但实际却是希望赵露儿早已死去,这样,他才能守住心中那清清白白的赵家小姐。
若是不入肉井,这些阴暗心思便只是藏在胡瑞心中,但既已入了肉井,心魔便会在他眼前成真。
那一晚,胡瑞仗着一身强悍的武艺艰难地从井里爬了出来,他并不知已有路过的行商将他当成了妖魔,因为在那时,他满心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找到赵露儿,然后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