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学者派。

杜文甚至在每篇文章后写了自己的考察年份。

楚韵在封面的“不驯”下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年份,按照推算来看,杜文是从七岁起就开始提笔记录这本书了。

楚韵余光扫了一眼杜容和。

他已经是她见过非常聪明的人,但杜文看起来也不比小荷老师差。

她在那么小的年纪已经察觉到了亲爹的不对劲。

这样的孩子,郎太太爱她疼她,无论她做了什么错事都盼着她活着也很正常。人都有爱才之心,何况是寄托了自己愿望的女儿。

以下是杜文笔述。

“我出生在一个旗人家庭,我的母亲从小告诉我,旗人是天下最尊贵的人群,而我流着满人的血,在旗人中身份也更贵重。不过我思来想去,都觉得在黄米胡同这件事也难说。”

“在我逐渐长大后,怪异的感受越发明显。娘想要我做妃嫔,但郎家兄弟姐妹们都跟我说‘包衣只能趴在地上当哈巴狗儿’。虽然郎家舅舅对我很好,回头就打了兄弟们给我出气。但我依然觉得自己无论在哪里都格格不入。”

“这样的格格不入,是因为人分高低贵贱。在满人眼中,满人是第一等,旗籍满人是第二等,旗籍蒙人是第三等,旗籍汉人是第四等,包衣汉人是第五等,蒙人是第六等,汉人是第七等。这样来看,杜家是五等人,郎家是四等人。

这是血脉决定的,从下往上走,难如登天,除非有人能换掉自己的血。但爹娘总认为我们本来就该混到第一等去。我真不知道怎么混,难不成竟是要我要了大清的命,让他登基吗?”

“我不想做这些无聊的事。我心里也不认可满人的秩序。我是个姑娘家,嫁人比天大,姑且就按照嫁人的等级来分一分三六九等。

在我眼里,第一等人是商人,商人经常出门,嫁给他们有钱花,还不用常常伺候丈夫。第二等人是落魄儒林,酸秀才志存高远又始终不得志,大多只能寄情山水之间。游山玩水是人间一大乐事。第三等人是官员,姑娘家嫁过去只能做个管家妇,一生再难出门。这三类人尚且可嫁,剩下的便不值一提。

至于爹娘看重的爱新觉罗,我认为是下等人,宫门一入深似海,再出宫门是枯骨。嫁给下等人,我宁愿现在就下地狱。”

看完了这个楚韵终于笃定了,二姐确实是古代人,不然她在自己定等级时,一定会把自己定成人上人,而不是让其他人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

同时她也知道了杜文为什么头一次成婚会跟着绸缎庄的少东家跑,对她来说这是上等婚,可遇不可求。

过去后她最初也如计划般过得如鱼得水,除了没料到男人会变心。

至于她选的第二任丈夫,也完美符合二姐的择偶条件,寄情山水的落魄孝子。

他混上了道台,事业更上一层楼了,但在二姐眼里这支股票却贬值了,男人也跟着不值钱了。

楚韵跟杜容和道:“说不定传话过来的真是平儿。”

之前她不理解二姐做事的理由,现在知道了一点,楚韵想这确实是二姐做得出来的事。

这个姑娘从七岁就认为父母铆足了劲想让她嫁的爱新觉罗是下等人,她依然说什么都要跑。

她真的认为这是折辱。

楚韵想放声大笑,不管二姐做得对不对,但她七岁时写下的这句话还是爽到了自己。

当然,她不是针对爱新觉罗,她是针对所有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

第91章 吃撑了

七岁的小杜文行文很尖锐,用词造句也格外极端,但随着她长大,文风就逐渐变了,等写到最后一页时,已经是胸有成竹的口吻。

楚韵只把自序看完了,后边草草翻了几页,杜文的记录一直维持到她十三岁跑出杜家前夕。

从二姐在书上露出的态度看,她似乎对杜家没有多大感情,大多数时候对这个家闹出的笑话都保持着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

二姐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想看看周围的人群里,有没有成功摆脱父母、家族、皇权控制,成功逃出生天的。

这个跟李佑纯和她们交好的动机很相似,但李佑纯绝无可能如同二姐般,轻易把一切都抛之脑后只为了做个人。

他在李家出生,生下来就有家业要继承,不管膝盖放得多低,回家还是能做大爷。

杜文是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如果按部就班地走,她一生只会在娘家和夫家打转,这两个地方都不会给她猖狂的机会。

所以,她轻而易举就能放弃一切,跟随自己的愿望远走高飞。

两个人看得津津有味,等楚韵看完了自序,杜容和才合上书。

他看懂了六成,“爱新觉罗是下等人”,前五个字都是汉字,只有“下等人”是写成的洋文,但按照等级排序,杜容和心里对这串鬼画符也有猜测。

他深受震动,心中起伏不定,都没好意思问楚韵看懂了没。

二姐写了这么厚一本书,第一页就说爱新觉罗是身份低微的下贱人,这话要是传了出去,杜家一屋子人立马就能被杀得一干二净。

满人装模作样的学汉人,但做包衣的都知道,这些人骨子里还是关外那套动辄打杀人的做派。

杜容和暂时不想看了,他在想要拿这本书怎么办。没看见爱新觉罗这四个字他还敢把洋文抄下来拿给洋人看。

这时却不敢了,生怕有一个字不对就满门抄斩。

总之,杜容和看见窗外点上了灯笼后,就催着楚韵回屋睡觉,他想歇下来静静心。

楚韵就这么半推半就地被他拉到床边坐着,看着杜容和满腹心事地在屋子里转悠着端水、热帕子,给她擦脸。

要不是楚韵拦着,他能连洗脚水都一起端过来。

何妈看两个人玩了一晚上,漱口前还一人喝了碗稠乎乎的大米粥填肚子,舒坦得像过年前夕吃香喝辣的年猪儿,到上床了都没提爹娘一声,心里那个慌啊。

她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但两个孩子对杜老爷越发不恭敬,她看得出来。

自己以后是要跟着三房过的,老爷是死是活跟姓何的又有什么关系?就是偶尔听见楚韵在家骂杜老爷老杂毛,何妈也只当没听见。

回了杜家还这个样子可不行,可以气一气老的,但该做的事一样不能少。哪怕在院子里远远的叫一声爹呢,黑灯瞎火的下头人也不知道你跪没跪,还不是由着你说?

等到楚韵开始换衣裳,何妈终于忍不住在旁边敲窗户了,大声地提醒他们去看杜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