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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府的堂屋里,前一夜喜庆的灯笼还未来得及撤下,一个多月前曾在这里聚拢的西州家主们又一次坐到了一起,脸上那咬牙发狠的表情也与那一夜并无两样,只是发狠的对象,却变成了坐在主位上的张怀寂。
压抑着怒气的低声议论中,只氏家主的声音显得尤为尖利,“张贤侄,当日是你口口声声与大伙儿说,没有咱们的粮米,这西州无论如何也凑不够十三万石军粮,都督只亦征粮这条路可走,而一旦征粮,咱们存下的粮米必能亦翻倍之利,如今如何?”
一夜不得安眠之下,张怀寂的眼圈明显亦些发青!脸色却一片苍白,闻言不由苦笑了起来:如今如何?如今从柳中、天山、蒲菖各个方向,正有源源不断的粮车向西州过来!仿佛是一夜之间,几千辆粮车、五六万石粮米便从地下钻了出来,看这模样,交完军粮之后还能给西州剩下两三万石的余粮!足以对付来年的春荒春耕。而他们辛辛苦苦存在粮仓里的那些粮米,拿来酿酒,要交比酒价更高的税赋,拿来发卖,如今又哪里还能卖得出一点价钱?
只是看着眼前一张张愤怒的面孔,他还是忍不住道,“小侄的确虑事不周,可如今之事,当初谁又能想得到?在座各位叔伯,你们可曾想到过?”
屋里顿时静了一静,的确,当日筹粮的消息传来时,他们反反复复算得很清楚,西州地界上的余粮早已被裴长史收得差不多了,加上西州这几年里攒下的存粮,他们打听得清楚,恰好是五万来石,加上三倍于往年的征粮,也不过十万,到底还差了许多。
而当时留给西州的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附近几个州府都在征粮,自是无粮可买,若去沙州等地购粮,隔着一千多里地,没有两三个月时间绝不可能拉得回来!因此,他们甚至想都没有想过去外地收粮之事,可谁又能料到,裴长史居然会在三个月前便不动声色的派出了这么些商贾!难怪这三个月里,这些人竟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等他们注意到此事之时,一切都已是太晚。
堂屋里的沉默只持续了一会儿,有人便冷笑起来,“咱们不过是些田舍翁,与裴长史原是不熟,只是参军你与他共事七年,却也不知他的手段?”
张怀寂胸口顿时堵得更是厉害:这个问题,昨日以来他不知问过自己多少遍不过是六七年的平安无事,看惯了裴长史那张温和的笑脸,自己怎么就把他刚来西州时施展的手段忘了个一干二净?
王君孟的父亲也有些不自在的转头看了看外面,儿子一个多月前便曾说过,裴长史大约自有法子解决此事,只怕到时走投无路的反而是他们这些人。这个逆子,如今他倒是跟着镜娘住到世子府里逍遥了,却由着自己和王氏族人在这烂泥潭里打滚!自己昨日遣人叫他回家来商议如何挽回此事,还没开口,这逆子竟然便直挺挺的跪下了,“都是儿子不对,儿子若早知道长史竟布下了这样的伏手,当日便是一头撞死,也要拦着父亲与那些人混做一堆,与他们作对。如今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世子的脾气父亲也知道,他这次是气得狠了,儿子于他又算什么?父亲便是打死儿子,他也不会有半点怜惜,只怕转头便会张罗着让镜娘改嫁。父亲若是再不解气,儿子便去辞了这身官衣,回来与兄弟们同甘共苦……”他除了气得仰倒,还能如何?
王父正心思翻滚,只氏族长已转头看向他,“唯今之计,只怕还要王兄出面,你家大郎与世子最是交好,王兄定要让大郎向世子求个情,旁的也罢了,只要能求得世子将西州的酒税降下来,咱们这些人便算是有了一条活路!”
王父的头顿时摇得如同拨浪鼓,“只兄此言差矣,逆子不过是一名属官,又能当什么事?说来你家三娘乃是世子的庶母,都督的夫人,何必舍近而求远?”开什么玩笑,那逆子说话虽然可恶,道理却是不差的,麴玉郎的火气不消,说什么都是白搭,倒是麴都督,只怕还好说话一些。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只氏家主的脸上,却见那张脸转瞬间便更黑了三分。
好半晌,只族长才“哼”了一声,“我那妹子,不提也罢!”不过因为自己当日心乱,忘了知会她一声,后来家中盐务上的差事丢了,想找她求个情,她竟是放出话来,只家既然早已当她死了,她若是还操心这些事务,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一片苦心?如今自己为了此事再去寻人,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众人心里顿时一片冰凉,正面面相觑间,门外有人急声道,“阿郎,卢主簿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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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篇 第100章 无路可退 所谋者大
卢主簿过来了?
堂屋里的众人相视一眼,神色多少有些复杂,有人轻声道,“难不成卢主簿能有什么法子?”有人冷冷的“哼”了一声,“如今这局面,便是苏大都护来,又能如何?早知如此,当初咱们真不该……
张怀寂霍然站了起来,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些许严厉,“诸位叔伯,事已至此,懊恼已是于事无补,无论卢主簿有没有法子,咱们若是再把他和苏公子得罪了,西疆虽大,也无咱们的立足之地!”说完也不看众人瞬间变得异常难看的脸色,转身便迎了出去。
不多时,一身青衣的卢青岩便摇摇摆摆的走了进来,脸上倒是满面春风,不等诸人起身,便抱手团团行了一礼,“真真是巧了,在下正想烦劳张参军将诸位族长请来议事,不想诸位竟是早已在此,倒真是好彩头。”
堂上诸人无论心里如何做想,此时脸上也都露出了笑颜,纷纷还礼。略寒暄了几句,性急些的只族长便笑着问道,“不知卢主簿要寻我等,是有何吩咐?”
卢青岩笑道,“族长说笑了,在下哪敢当吩咐二字,乃是苏公子有求于诸位也。”
众人相视一眼,神色里都带上了几分谨慎,还是只族长先笑了起来,“若能为公子效力,自是我等的福分,却是不知苏公子有何事,是我等老朽不堪之人能效上绵薄之力的?”
卢青岩仿佛不曾听出这话里的圆滑推脱之处,满脸堆笑的的作了个长揖,“多谢族长!”直起身子后又笑道,“诸位放心,此事于公子而言甚大,于诸位族长,却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的目光在堂上诸人脸上一掠过,神色变得沉肃了一些,“诸位想来也已知道,这西州的粮米眼见就要筹备完毕,此事莫说诸位猝不及防,便是苏公子也十分意外。今日公子还特意去衙中求见过都督,请他三思,既然西州本地还有余粮,又何必去收那胡商千里迢迢运来的高价粮米?难不成为了胡商得利,便可置本地高门于不顾?”
这话说得……堂中诸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极其复杂的神色,再转头去看卢青岩时,目光也变得越发晦暗起来。
卢青岩恍若不觉的叹了口气,“可惜,麴都督却死活都是不肯,一时说是已是征过一回粮米,一时又说不能失信于商贾,公子几乎把嘴皮磨破,都督都不曾改了主意。”
此事自然是在众人的意料之中,麴都督平日再是大度,此事上定然也是气恼的,苏公子的求情无疑于火上浇油,而都督既然今日把这番话说出了口,便也再无回转的余地……众人的心情不由愈发低落。
卢青岩又接着说了下去,“苏公子只得又回禀都督道,如今西州粮米充足,不必为了怕人以粮米酿酒而提高酒税,请都督不妨把酒税降下,何必因小故而落下与民争利的名声?都督却依然不应,公子恳求再三,还被闻讯而来的麴世子抢白了一通,唉!此事说到底,终究是西州之政务,公子不好强求于人,因此也只有让下官跟诸位赔个礼了!”
眼见卢青岩又是深深的作了一揖,张怀寂忙按捺住情绪,上前扶起了卢青岩,“这如何敢当,此事苏公子已尽力,我等……感激还不来不及,哪里当得起公子的赔礼?”他这“感激”二字说得多少有些勉强,堂上诸人心里也都是一片雪亮,苏公子此举表面上看是帮着大伙儿求情,实际上却是把大家的退路都已全部堵死。可事已至此,正如张怀寂所说,他们难道还能因此再得罪了苏公子?
卢青岩站直身子,连连摇头,“此次之事,苏公子的确是有负诸位所托,只是公子有云,来日方长!苏大都护既然奉命统领西疆,自然要讨平宵小!令西疆无癣疥之忧,诸位手中粮米,又何愁派不上用场?”
也就是说,苏大都护还会用兵,还会征粮?众人心头顿时松了一些:正是,来日方长,自己当初之所以决定与苏公子亲近,图的不就是一个来日方长么?
只族长也点了点头,“我等多谢大都护体谅,不知苏公子如今有何差遣,还望主簿明示。”语气却比刚才那次诚恳了许多。
卢主簿笑道,“的确只是小事一桩,这粮米既已备齐,接下来便是运送粮草军资的诸般事宜,十余万石粮草要运到军仓,所需车马兵卒甚多,如今西州兵力空虚,凡百府兵守城尚且捉襟见肘,哪里还能当得起运粮的重任?苏公子来西州后,曾听人言道,诸位家中的部曲仆从多有勇武之力,公子便想借这些人一用,待粮草运达之后,大都护府必会有回报!”
众人顿时有些面面相觑,此事的确不算甚大,只是蹊跷了一些。西州素来战乱频繁、民风彪悍,哪户高门不会养些私兵看家护院、守田收租?高昌国时,一族有几百私兵也不奇怪。如今的情况虽已与当年不能相比,每家挑上几十个人倒也容易,只是这种私兵到底不能与精兵相比,军情紧急时用以城防倒是平常,哪有借来运粮的先例?不说旁的,在荒原之上一旦遇到马贼叛党,指望这些人为了官家的粮米拼死相抗,决计是做梦!
张怀寂忍不住试探道,“却不知苏公子想借多少人?”
卢青岩笑道,“自是多多益善!算来至少也要五百多人才能安排得过来。”
这个数目……还真是差不太多。张怀寂看了堂上诸人一眼,这才转头笑道,“我们这些人家若说要凑出五百名身强体健的部曲,大约勉强还是凑得出来,只是这些人到底是乌合之众,派不得大用场,只怕耽误了运粮大事。”
卢青岩呵呵的笑了起来,“诸位不必忧心,既然是借人押粮,便是丢了粮草,难不成还要诸位来赔?最多也不过让都督再补些粮草罢了,西州如今多的,不就是粮草么?诸位只要让部曲们听从公子吩咐便是,公子绝不会让他们枉自送死。”
他的笑容里有些意味深长,这屋里坐的哪个不是人精,心头一转便已明白过来,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会意的笑容:正是,将自家的部曲们借与苏公子押粮,若无意外自是无妨,若有意外么……或许,自家的粮米不用等到明年便能派上用场!
整个屋子里的气氛不知不觉松弛了下来,在谈笑风生之中,不到半个时辰,各家出的人数、何人领头何时汇集便悉数议定,卢青岩并不用纸笔,听了一遍,再复述时竟是一字不差。张怀寂见识过他的能耐也就罢了,其他人无不暗暗心惊,看着这个貌不惊人的苏家智囊,心里对苏氏的忌惮之情自是又深了一层。
卢青岩把数目都说完了一遍,看见众人默默点头,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深了些,“如此便说定了,再过三日,公子便会在城外军营恭候各位!”
待到卢青岩笑吟吟的告辞而去,堂屋一时沉寂了下来,半晌才有人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此事按说不大,可我怎么觉得,心里竟是有些不大安稳?”他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人人都在看着他,却没有人开口。
卢青岩早已走出了张府的大门,往东不过百余步便是苏府,他越走越快,进门便直奔书房而去。
守在门外的亲兵的通传之声还未落音,门帘一动,苏南瑾一个箭步便跨了出来,目光锐利的看向卢青岩,见到他脸上的笑容,这才松了一口气,也笑了起来,“他们全都应了?”
卢青岩笑着点头,“这些人原是最识时务的,事情到了这一步,便算还打着两面耍花枪的主意,又焉敢当着下官的面露出来?何况此事原本不大,只怕他们如今还没回过神来!”
苏南瑾点头不语,笑容却慢慢的下去了,“他们回过神来又如何,只是此事到底只能算是成了一半,便是让那老匹夫丢官去职,终究是不能消我心头之恨!”这一天多里,只要想到昨日麴崇裕的那番举止,想起他那得意的笑声,苏南瑾便恨不能将麴崇裕立刻碎尸万段!他才不在乎西州粮米收不收得上来,高门大户的粮米卖不卖得出去,可自己大喜的日子被人当面这般羞辱,连带那些宾客也个个如丧考妣……他的脸色顿时又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卢青岩忙笑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是没了麴都督护着,那两个小人又成得了什么气候?自然有的是时机让公子出这口恶气!说不得此次便能让公子得偿所愿,只是事情要一步一步的谋划,所谓欲速则不达,那裴守约十分警醒,若是让他看出端倪,反而不妙。”
苏南瑾重重的吐了一口气,想了想冷笑道,“先生也不必长他人志气,裴守约若真是警醒,也不会眼光只盯在眼前这点事情上,一旦筹够了粮米便得意忘形,恨不能将这些西州高门都逼上绝路,若非如此,咱们今日之事又岂能如此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