麹崇裕脸上的笑容一丝都未峦“正是,若是路上顺利,到天黑前便能到一处村镇。”手上却是一缓,任由裴行俭的马跑到前面,风里隐隐传来细碎娇媚的女子声音,“真好……总算……”
麹崇裕心里忍不住冷哼了一声。他见过各种讨厌的女人,却没见过这么麻烦粘人、撒娇卖痴的!先前看着还算安静规矩,结果自打裴家上那位娘子一道上路,立时便露出了真面目.头一日甩了一日的脸子不说,从第二日开始,更是死乞白赖的一步不离裴守约,一日里最多象征性骑个二三十里马,便非要裴行俭带她,否则连马都不肯上。若他是裴守约,早把她丢下马去了,哪有这好性日日带着个毛球惹人笑话?只是看着裴守约镇日里无可奈何的模样,自己原本是最该松一口气的,不知为何更多的却是恼火。
或许是那位库狄氏实在烦人,或许是自己原先太过高估了这位裴守约!莫说自己在长安十几年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几日相处下来,他也不过当得起温和妥当四个字而已!从长安传回的消息看,他是因为一笔好字入了圣上法眼,接着又娶了武昭仪宠爱的胡人画师,因此才平步青云的。看他同意带上那名宫女之时,虽然满口冠冕堂皇,起码还算有些担当,如今想象大约是他的夫人当时没真的拉下脸来拒绝而已!堂堂男儿,若是宠爱妻子也罢了,如此惧内,真是……这般人物,就算是皇帝有意安插入西州来的耳目又如何?
麹崇裕冷冷的看了前面一眼,前方的黑色骏马上,那个背影沉稳而挺拔,他不由自主的眯了眯眼:即使所堵的理智都告诉他,此人不足为惧,但只要看到他,心底里的那种莫名的危险感依然驱之不去,如果…不,还不是放心的时候,起码现在还不是!
从裴行俭的肩头上探出半个头来,看了几眼远远落在后面的麹崇裕,低头时已是乐不可支,这些天下来,她总算是找到了这位妖孽的死穴,每次自己只要故意笑得甜一点,语气放得娇一点,这位虽然不至于脸色大变,却一定会跟见了鬼似的闪得飞快!哼,他敢接着跟裴行俭套近乎,自己就敢接着恶心他!
裴行俭拿下巴在琉璃的头上蹭了蹭,“小坏东西!”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琉璃轻声笑道,“谁坏?我可全所你的,如今咱们俩名声是全毁啦!这些人多半都在笑你惧内,说我不知尊重。如今连风娘子看着我都笑得怪怪的,梅阿监还要每日哀怨的看我几眼才能算完事,连阿燕和小檀都吞吞吐吐的劝了我两回,说是要为你的名声着想……”
裴行俭的声音里满是笑意,“那又如何?房相惧内的名声天下皆知,难不成有人便能因此瞧不起他?这天时越来越冷,若把你冻出个好坏来,多少名声能换回来?再说,如今他们越是瞧我不起,咱们便越是安稳。只是为了这安稳,如今也只能委屈你了。”
琉璃往裴行俭的怀里缩了一缩,心里暖烘烘的,其实受委屈怎么会是自己?在外人的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内宅妇人,娇痴一些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坏名声,倒是裴行俭,宁可别人觉得他无用、惧内,也不想让人看出来自己是他的软肋,不希望日后别人时对付自己只,他为何会对西州的局势估量得这般严峻?难道就因为这个雄孔雀般在大海道上也一日换身新衣服的麹世子……裴行俭的一只手臂突然揽住了她,低声道,“小心,坐稳些。”
琉璃忙抓住了马鞍,马背往前一倾,巳是到了下山道。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是崎岖难行,马匹到后来几乎只能碎步往前走,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来到平地,穿过了一处山口,眼前便出现了满是黑色细碎砾石的戈壁滩。
琉璃松开手,长出了一口气,眼睛上却是一凉,她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是一片雪花沾在了她的睫毛上。没多久,一片片小小的雪花便飘落了下来。众人都带住了马,各自下马活动腿脚,有人便笑道,“咱们的运气当真不错!”若是在山路上遇到下雪,麻烦就大了。
最后这二十多里地一马平川,马蹄声声,踏碎风雪,虽然飞雪中天地间一片朦朦胧胧,却也能看见身边荒凉的戈壁上渐渐出现了一小篷一小篷的枯黄的草丛和稀稀落落的低矮灌木,待到一大片树林终于出现在视线中,众人忍不住已欢呼起来。
在这样一片荒野中足足 走了十天,任谁也向往着暖烘烘的屋子、盛满水的浴桶和欢声笑语的寻常人家了。
琉璃先是一阵高兴,随即却有些怅然起来,除了刚刚成亲那几天,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天天和裴行俭腻在一处过,这一路上虽然天寒地冻,路上时不时便是一段颠簸之极的山路,可有这样一个温暖的怀抱,能听着他时而正经时而胡扯的低声笑语,也真不觉得有什么打紧了。出了大海道,她便是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这样天天霸着他缠着他。 …当个娇痴小女子的感觉,当真不错!
她忍不住深深的叹了口气。
裴行俭笑了起来,“娘子明鉴,在下日后定然时常带娘子出来。
娘子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
琉璃轻轻的“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定然会往北走,是不是?”裴行俭一本正经的点头,“娘子的教诲在下牢记在心,日后便是赴汤蹈火,也要往南走!”
两人都戴着面罩,一路走一路低声斗着嘴,细碎的雪花飘落在两人的帽子上、肩头上,渐渐积了薄薄的一层,只是露在风雪中的两双眼睛里,却都盛满了温暖的笑意。
马队穿过树林,一片小屋出现在这片冬日的绿洲之中,看模样似乎是一个不大的村落,几个孩童听见声响奔跑了出来,突然认出马队中骑着穿着银色斗篷、骑着白色大马的麹玉郎,一起欢呼了起来,“玉郎来啦!玉郎来啦!”
麹崇裕哈哈大笑,“待会儿到徐娘子的客栈来,请你们吃枣糕!”孩童们欢呼着跟着马队披腿便跑,不少成人也是出门来,笑呵呵的向着马队挥手。
马队从村落旁掠过,在绿洲尽头一栋敦厚的两层小楼前停了下来,土楼看着颇有些年头了,背后不远便是一个高高的沙丘。琉璃四下看了几眼,心道,这客栈里面若也有一个美貌的老板娘,门口倒是可以直接挂块招牌龙门客栈!偏偏这家门楣上写的却是“大沙海”……正思量着,就听见门内传来了一阵清朗的笑声,“世子爷.快些里面请,我家小棋已经惦记你的枣糕好久了!”
难不成真是金镶玉?琉璃不由唬了一跳,就见一个二十多岁的清秀妇人携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笑嘻嘻的走了出来。
麹崇裕把马僵往随从手中一丢,微笑着走上几步,“徐娘子怎么越发年轻了?看着倒像是小棋的姐姐。”
徐娘子大笑起来,风飘飘也从后面提马赶到,跳下马脱下披风便抱住了那个叫小棋的小姑娘,村里的孩童们也跑了过来,闹哄哄的挤了进去,那麹玉郎当真让人拿了一包枣糕出来,发到几个孩子手上,店里的几个伙计也迎了出来,牵马的牵马,抬行囊的抬行囊,与随从们说说笑笑,客栈里外顿时一片欢声笑语。
琉璃看着人群串笑得格外放松的麹崇裕,只觉得眼前之人似乎突然间变得有点陌生了,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裴行俭,只见他的脸上带着微笑,眼神却若有所思。
麹玉郎与徐娘子说笑了几句,转头看见裴行俭,便笑道,“徐娘子,今日你却要打起些精神来,这位裴长史和夫人乃是长安来的贵客,这是他们到西州的第一顿饭,是好是坏便看徐娘子你的手艺了!”徐娘子忙笑着过来行了一礼,“果然是长安来的贵客,气度便与众不同。小女子的手艺招待来往的容商、牧马的群头也便罢了,哪里入得贵人们的眼?贵人们平日吃得精细,小女子手艺粗糙,请多多担待才是。”裴行俭微笑着欠了欠身,“有劳徐娘子。”琉璃便笑道,“娘子说得是,咱们已是吃了整整十日的沙子,可不是精细得很?只是如今听见‘细’字便心惊,正要请娘子多做几碗粗些的肉啊鱼的才好,便是整只的也不怕!”
徐娘子顿时笑得眉眼弯弯,携着琉璃的手便往里走,“夫人好生风趣.外面天寒,快些进去坐。”
看着琉璃的背影,裴行俭眼底的笑意还未到嘴边,已变成了一声颇有些无奈的长叹;麹崇裕不屑的挑了挑眉,转头看着裴行俭时,却是一脸最真挚不过的笑容,两人同时道了声“请”,又相视微而笑起来。在这家大沙海客栈休整了一夜,第二日马队出发时,人人都变得精神了许多。雪早已停了,略走一段,路上便见不到半点雪痕。
道路变得十分平整,马队穿过大阿萨镇,两个多时辰便来到柳中县,此地所酿葡萄酒闻名西北,众人却并未停留,用过午膳便又一路向东北而去,进走便越热。到了第二日,众人都换下了皮毛的外套,琉璃也选了一套利落的群青色丝绵胡服,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这一日的下午,灰白色的太阳刚过中天,众人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琉璃正在纳闷,风飘飘在马镫上站了起来,挥鞭一指,“夫人,你看,前面便是西州!”
琉璃忙抬头去看,只见前面是一个巨大的山谷,两条河流围绕着一座高高的山崖交流而过,一眼望去倒是一片青山绿水,却哪有城地的半点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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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迷宫之城 接风之宴
足足三十米高的悬崖上,只能隐隐约约的看见几角飞檐,再近一些,才能发现这片高崖的东西分明有一道大门,相对而立的高大双阙中,一条长长的台阶直通崖底的河谷。而河谷中的一顶华盖,数十道人影,巳列出夹道相迎的阵势,让人不得不相信,大唐西域最繁华的西州城,就在这片四面绝壁的土台之上。
仿佛嗅到了家园的气息,几十匹骏马都撒欢般的一口气冲下了河谷。西州随从中已经有人用胡语开着粗俗的玩笑,又有侍女笑骂了回。
虽然已是十一月中旬,沿路的天寒地冻在这片土地上却化作了略带燥热的风。河谷之中,河水依旧清澈见底,草木犹有茵茵绿意。马队在一道石桥上呼啸而过,下桥没几步,马蹄踏处巳变成了绿草如织的平坦河岸。琉璃抬头张望了几眼,近在眼前的狭长土崖看起来就如一条停泊在河谷中的巨轮不知那甲板上又是何等风情。
离迎接的人群还有几十步,众人一齐勒僵下马。麹崇裕引着裴行俭快步走了过去,而在那顶紫色华盖下,一位须发半白的男子也在众人拥簇下缓步走了上来。
琉璃落后了十几步,看着前面那群男人互相行礼客套,滔滔不绝的说着世上最必不可少却又最没营养的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在那位西州之人身上打了好几转,他长着一张让人难以记住的圆脸.一丛胡须倒是半白半黑,给这张脸平添了几分喜感,身子明显有些发福,行动间也带着一股颤巍巍的慢条斯理劲儿。
她忍不住又看了看站在他身边那位身材挺拔,笑容优雅的麹世子,心里忍不住冒出了一个八卦的恶劣念头。
不待她多想,迎接的人群中,几位打扮体面的女子笑吟吟的向琉璃走了过来,风飘飘忙向琉璃笑道,“这些都是都护府的官家女眷,最前面的那位是祇夫人,乃是麹都护的如夫人。”
如夫人?既然跟着麹智湛一道来迎客,想象绝不会是寻常的侧室。
琉璃不敢拿大,忙快步迎了上去,这位祇氏看着三十出头,穿着绯色小团花的福袄长裙,相貌极为清婉,笑着对琉璃说了声,“长史夫人一路辛苦。”琉璃忙敛衽行礼,“有劳祇夫人了。”
一时另外几位夫人也都上来见了礼,什么严都尉家的郭夫人,梁骑尉家的卫夫人,王明府家的麹夫人”…看容貌都是正宗的汉人女子,礼仪谈吐、衣饰打扮均与长央贵妇也无甚差别。那位最年轻的麹夫人生得异常美貌,长眉入鬓,凤眼微桃,琉璃只觉得眼熟,见她满不在乎的一笑,才想起是与那位麹玉郎有三分相似。
眼见众位官员已拥簇着麹氏父子和裴行俭登上了那道高高的台阶,祇夫人也亲热的携了琉璃的手.一路往上而去。却见那台阶宽不过五尺,往上走了足足几十级才到达双阙对立的大门之中,入门之后.眼前顿时开朗,一个长约七八丈,宽约十余长的平实瓮城出现在门后,藏石坑、镣望塔等防御之物一应供全。
穿过瓮城,便是一条大道随着斜坡向上而去。沿着大道继续往上走了百余步,道路才渐渐转为平坦。
琉璃原本以为还在山崖之间,走了几步才赫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座巨大的黄土迷宫之中:脚下分明已经是休整过的平直道路,路边还有平民打扮的人来来往往,有人在好奇的向自己一行人张望.然而道路两边却依然是山崖般敦实的高大土墙,一时让人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走在一条幽深的街道上,还是一条宽广的壕沟里。
大约是看见了琉璃脸上的迷惑神情,祇夫人轻声笑道,“让库狄夫人见笑了,这西州城最是风大,因此修屋时多是据地而居,十年前那位郭都督索性重新修整了一遍,将所有街道也都向下挖掘了一番,莫说库狄夫人,我们这些人几年前回来时也唬了一跳,好些日子出门前找不着路。不过这样一来,却也当真是少了好些风吹日晒之苦,夫人住久了便知。”
说话间众人从小街转到了一条极为宽阔的主路上,两边是依然是高达丈许的生土墙胚,道路一头通向一座极大的庙宇.一头通向人流稠密的市坊,而道路中部的前面不远处,是一栋门屋极为高大的官署,正是西州都护府。
进了府衙,沿着斜阶往下,是一处宽阔的地下庭院,男子们进了官署后院的一处厅房之中,祇夫人则带着琉璃穿过后门沿着一条小巷走了几十步,到了另一处院中,只见院子分内外三进,所有屋子都是双层,院中略有几处花木扶疏之所,房屋则是木扳护墙,虽不如府衙的房屋高大雄壮,却多了几分精致,想象这才是麹氏平日起居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