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此时心中已满是后悔,这是个烫手山芋自己又不是不知道,为何要着急趟这样的一趟浑水?若是把人召集来了,当众一说是自己提的主意,不出半日只怕就会传到大长公主耳朵里……忙满脸堆笑道,“大娘多虑了,这原是你家的产业,你愿意给族里花销,是你的好意。还是你说得对,虽说家产可惜,但既然无力去管好,与其年年赔钱操心,倒不如转了。何况大长公主都与你说了愿意接手,现今再后悔说不卖更是不好。 你放心,族里的长辈都是明理的,绝不会因此说你半个不字。只是,这价钱,实在是太低了些”
琉璃困惑的眨了眨眼睛,“这价钱什么的,原是大长公主说的,竟真的不合适么?”低头盘算了半日,抬起头时,满眼都是请求,“那这样,不如婶婶陪我去河东公府或是公主别院一回?咱们好好与公主说说?”
郑氏几乎跳了起来,“这怎么成?此事原是你和大长公主之事,我也不过是怕你吃亏,来提醒你一声罢了,我如何好出头的?”
琉璃垂下眼帘,长叹一声,“婶婶既然不肯帮我,那琉璃也是无法了,大长公主是长辈,又是公主,哪有我一个晚辈与她讨价还价的道理?况且大长公主的意思原是多了便不要的,如此一来,我没有法子处置,依然只能靠叔叔婶婶们帮忙。好在婶婶也说过,家中原是有奴婢可以帮琉璃这个忙的,到那时,琉璃说不得牢记您今日的话,厚着脸皮上门请您帮衬一二了。”
郑氏呆呆的看着琉璃,突然有些不明白,自己明明是过来阻止她贱卖产业只要拿大义的名分逼住了她,她自然便只能与大长公主斗去,大长公主也是快五十的人,还能活多少年?只要熬到大长公主一死,那些产业便财源滚滚,就算是全族人分着花,也是好一份财路……可怎么说来说去,这坐山观虎斗,眨眼间变成了自己去打老虎?难道这胡女竟是打着要用自己来挡那边的主意?要是依了她的说法,这得罪大长公主的事情,自家岂不是躲都躲不开了?这钱帛虽好,也得有命去花不是?
她心中念头转来转去,渐渐下定了决心,长长叹了口气,“帮衬自然是要帮衬的,只是我也有些年头没去过洛阳,那边情势或许有些不同,价钱跌了也未可知。大长公主既然这么说,定然有她的一番道理,何况既然都是裴氏族人,若是太过计较这钱帛多少,倒是辱没了门楣名声,二十万贯说来也不少,你若觉得还算合适,与大长公主议定了便是。说来这到底是你家的私产,我们这些这做叔叔婶婶的,原是不该啰嗦的。”
琉璃睁大眼睛看着她,“婶婶此言当真?二十万真的不算少了?”
郑氏脸上微热,只能赶紧转了话题,“自然不少,说来这样一笔钱,修宗祠也罢,置族田也罢,恐怕一时都花不完,大娘是不是也要拿出个章程来?”就算只有二十万贯,那也是一笔横财……
琉璃笑道,“婶婶放心,琉璃已然想好了,待到大长公主与琉璃交割那日,也会请族中的几位婶婶过来做个见证,琉璃自个儿绝不会要一文钱一尺帛的,定会让诸位长辈满意。”
郑氏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哪里谈得上见证,我们来凑个热闹也就罢了。”
琉璃看着她,笑得更是真诚,“怎么不是见证?不瞒婶婶说,琉璃自打应了大长公主这件事情,心下一直便有些不安,就怕自己走错了一步,落下了话柄,如今婶婶过来这一趟,又说了这番话为我分解,琉璃便放心多了,日后若有人问起,我也有婶婶的话好回他们琉璃多谢婶婶还来不及,交割之时哪里能少得了您”
郑氏心里一突,忙不迭的摆手道,“我哪里说了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哪里当得个谢字?”
琉璃笑得柔和无比,“婶婶怎么没说?适才不是是婶婶告诉琉璃,与其这样纠缠不清,不如卖了干净,叔叔婶婶们也绝不会因此怪罪我么?又说了,二十万贯也不算少,这样一来,有婶婶把了关,琉璃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笑盈盈的举起了杯子,“琉璃多谢婶婶,请婶婶请尝一尝琉璃新制的莲子浆,不但有莲子,还有红枣和秋藕,最是补身的,只是味道粗劣,婶婶莫见笑便是。”
郑氏呆呆的看着琉璃,突然很想抽自己一下:自己是来驱狼吞虎的么?分明就是来自投罗网的她端起杯盏,一言不发的喝了一大口,嘴里的味道是出奇的又酸又苦,好不容易才慢慢的咽了下去。
在琉璃的身后,阿燕和阿霓也是一言不发的绷着脸,直到把失魂落魄的郑氏送到了院外,才相视大笑起来。阿霓一面揉着肚子一面道,“看这郑夫人的模样,这三五天定然吃什么都是苦的”想了想,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到底,娘子还是太过好心,这二十万贯到底太过便宜了那大长公主,也便宜了这些人”
琉璃默然片刻,也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如此,但放眼这长安城,难道还有人肯出更高的价来得罪大长公主不成?”抬头见阿霓默默无语,忙笑道来,“既然无可奈何,便莫想那么多,总犯不上为了恼她,把自己搭进去,还是自己过日子要紧。”
阿燕也笑道,“娘子这话在理。”
这一日,裴行俭从衙里回来时,一眼看见琉璃身上那件竖得高高的直领衫子,便笑了起来,“早知如此,真该在你脸上留个印。”
琉璃斜睨了他露在圆领衫外的脖子一眼,满不在乎的道,“那我多抹两层胭脂轻粉便是。”
裴行俭想了半日,只能摸摸自己的脖子,长叹了一声。琉璃笑嘻嘻把备好的莲子浆递到他手中,“你且尝尝看,我让厨娘按宫里养身的法子调制的,味道还好。”
裴行俭喝了几口,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一事,转头看向琉璃,“今日圣上又擢拔了一位你的熟人,倒是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第142章 绝妙好棋 绝世名帖
琉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容易才收了笑容,一本正经的道,“正是今日多亏她来教导了我一番,最后又告诉我这产业原是卖了的好,二十万贯之价也合适得紧,他们做叔叔婶婶的绝不会干涉,这般好意,我自然要好好谢她一番才是。”
裴行俭忍不住哈哈大笑,轻轻捏了捏琉璃的脸颊,“谁若是小瞧了你,可够她们喝上一壶的”
琉璃笑嘻嘻的没做声,裴行俭停了片刻却问道,“既然这边已然无事,你可想好了该如何处置那二十万贯钱?”
琉璃心里一跳,忙笑道,“你放心,这二十万贯不会在咱们这里花上一钱,自然是要让全族都能获益。今日我还跟郑氏婶婶说了,咱们与大长公主交割之时,会请她们来做个见证,总之绝不会让任何人挑出理来。”
裴行俭凝视着琉璃的眼睛,半晌才若有所思的微笑起来,“你觉得妥当便好只是何时会交割,如今便已经定下了么?”
琉璃轻轻的叹了口气,“定是尚未定下,想来也不过是这几日罢。”
她现在,等的也不过是那个坏消息。
只是之后几天,一切却是出奇的风平浪静,到了初十,洛阳掌柜庄头们报的价目终于到齐,果然是刚好二十万贯,郑宛娘第二日便又来了一趟,当下敲定了二十二万贯的价目。郑宛娘又道,若是金银器物可折价计入,或是能赊欠些零头,河东公府倒也筹备得差不离了。琉璃只能笑着说不急,还是一次交割清楚才好,况且自己这边也要做些准备。
朝堂上,正如裴行俭所料,李义府很快被破格擢拔为执掌中书省实务的中书侍郎,然而这一次,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却全是无反应。裴行俭更是日日例行公事的上朝、去县衙,午后归家,半点异常的迹象也无。直到中秋前两日,他才晚归了一回,手里还小心翼翼的拿着一个匣子。
琉璃早已等得心急,忙迎了上去,问道,“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晚。”
裴行俭笑了笑,“今日褚相召我过去了一趟。”
褚遂良找他?琉璃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忙问,“他为何要找你过去?”
裴行俭略有些诧异的看了琉璃一眼,把手里的匣子递给了她,“便是为了这个。”
琉璃心里纳闷,打开这个一尺多长的檀木匣子一看,里面是一个用紫色细绫装裱过的小小卷轴。她忙用手绢擦了擦手,才小心翼翼拿了出来,展开一看,不过是一张平常尺寸的白麻细纸,纸面已略呈黄色,上面是几行飘逸的今草,气韵流转连贯,字迹劲秀洒脱。琉璃只看了一眼,便脱口赞了声,“好帖”
裴行俭笑道,“你的字虽然有些稚气,眼光倒是老辣得很。”
琉璃看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我认不出是谁的墨书,似乎不是王右军的?”
裴行俭笑容里有一丝少见的得意,“是张伯英的真迹”
草圣张芝的真迹?琉璃不由吃了一惊,这位东汉书法家,虽然有着草圣的赫赫威名,却没有多少真迹流传下来,她在宫里两年,因武则天和高宗都极爱书法,她沾光见过不少王羲之的帖子,但张芝的只见过两张,如今这便是第三张。她忙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两遍,点头不语。
裴行俭也净过手,用葛巾细细的擦干了,才从琉璃手里接过了字帖,“张伯英的真迹最是难得,我当年费尽心思,也不过见过的四五张,能借我临摹的不过三张,已算是极难得的运气了,因此褚相今日才找到我,让我帮他鉴别一下。你看,这种纸张,这般字迹,哪里做得了假?便是在张伯英的真迹里,也当属上上品。”
琉璃奇道,“既是真迹,褚相为何会让你带回来?”
裴行俭笑道,“自然是让我帮他临几张。”
琉璃点头不语,若论书法,褚遂良是公认的当世第一,只是他更长于楷书,而裴行俭则以草隶见长,临草书贴更是一绝,当日高宗便曾把宫里收藏的草书名帖都找出来让裴行俭临过一遍,如今褚遂良得了张芝的真迹,请他帮忙临几张也是顺理成章。只是想到褚遂良这个名字,她的心里到底还是隐隐有些不安,想了一遍只能问道,“可说好了何时把字帖还他?”
裴行俭道,“这倒是没说,这临出好帖来原也要几分机缘,这几日我要好好多临几遍才是,张伯英的贴当真是可遇不可求的。”
琉璃看了一眼这张只怕是千金难换的字帖,又看了一眼颇有些逸兴横飞的裴行俭,只觉得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裴行俭却是低头专注的看着字帖,半晌才抬头看见了琉璃的脸色,微微一怔后笑了起来,“你莫担忧,我自有分寸。”
就像自己看见好画就会丧失理智,裴行俭看见好字的反应似乎也差不太多……琉璃垂下眼帘,无声的叹了口气。
然而永徽六年的中秋竟是平平稳稳的过去了,唯一的意外便是琉璃让厨下用藕粉、莲子、桂圆熬出的玩月羹,因厨娘放的时间长了些,煮得透明的藕粉有小半化成了水,只得又重新做了一遍。
到了第二日,琉璃刚刚用过早膳,阿霓却回报道,雪奴有事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