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大长公主城府深沉,听到这番言语,脸色也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她把琉璃弄到身边坐着,原是有些好酒好话要细细的“招待”她一番,横竖她是公主,也没人敢挑她的礼数,可那库狄氏刚刚说了那番话,裴云娘如今又这般一说,几乎便是当面扇了她一掌,偏偏以云娘的辈分身份性子,都不是她能轻易压制得住的当下只能紧咬牙关,勉强挂上一个笑脸,“云娘你胡说什么?原是我一心想跟大娘多说几句话,有些考虑不周而已。”
裴云娘笑道,“阿嫂竟也有考虑不周之时,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当真是新鲜得紧,有趣得紧”说着,也不看大长公主阴沉下来的脸色,悠悠闲闲走到她身边的单席上坐了下来。
大长公主的指甲几乎没掐进肉里,立即转过头去令婢子们给云娘上酒水菜果,停了片刻,才转头对琉璃笑道,“都是你这孩子太过老实,早便跟你说了让你坐近些,你坐那么远作甚?倒让我一时糊涂,被云娘笑话了。”
琉璃本来看戏已经看得有些发呆:这裴云娘真是自己的及时雨,可她怎么会这般跟自己的公主嫂子说话?听到大长公主含笑的埋怨,心里一凛,忙不迭的再次告了罪。
坐在首位上的崔岑娘也站了起来,“说来这原是岑洲的不是,不知就里竟坐了大娘的位子。”又转头对琉璃笑道,“按理说,你原是我们几个的阿嫂,正该坐这里才是。”
裴八娘和另外一个裴家女儿看到这般情形,再不情愿也只能站了起来。
琉璃知道此事已是无法推脱,只能苦笑着赔了不是又道了谢,正要移席,却听对面的长孙湘哼了一声,挥手似乎在赶一只蚊蝇,皱眉道,“好好的宴席,它却处处添人麻烦,坏人心情,什么东西”
琉璃只当没听见,却见本来安安稳稳坐在单席上的裴云娘突然抬起头来,指着长孙湘厉声道,“你说什么?指桑骂槐,当我听不出来么?这原是我阿嫂的地方,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也配说我?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长孙湘一愣,她说的自然是库狄氏,但裴云娘这样一说,倒像是自己刚刚骂的是她此事如何能辩解?她生平从未被人这般指着鼻子痛骂过,顿时满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嘴唇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柳氏心里暗叫一声糟糕,长孙湘不知轻重,有这般的大对头在眼前,还敢胡乱发脾气,此事只怕难以善了忙站了起来,满脸堆笑,“夫人误会了,适才的确是有蚊蝇烦人,湘儿她才随口嚷了一句,绝不是有意冒犯夫人。”忙又拉长孙湘,“快给夫人赔罪”
长孙湘哪里肯起来,却见裴云娘的脸色转眼间已从暴怒变成了悠然,“喔?原来骂的只是蚊蝇,这却是我的不是了我见的人也多了,从未见过这般娇滴滴的小娘子,会为了小小蚊蝇在高堂之上大声喝骂,满口污言,因此只道是看我不顺眼,却没想到不过是没有家教而已”
长孙湘顿时气得浑身颤抖,眼泪夺眶而出,柳氏也是又气又怒,却又是哑口无言,看着裴云娘那张就如面具般变幻的脸,还有些心寒,忙紧紧抓住了长孙湘的手,低声道,“你莫跟她计较,她不过是个狂悖之人。”
这般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临海大长公主早已有些目瞪口呆,此时才回过神来,忙转头跟裴云娘笑道,“云娘,小孩儿口没遮拦也是难免的,你就恕了她罢。”
裴云娘淡淡的道,“既然已经说清楚了,我自然不会跟这样的小娘子计较,她便如今这般装个耳聋不给我赔罪,我不也没说她什么?没家教,又年轻,坐了首席便自以为是、不知礼数原是难免的,跟这种人计较,不是白白跌了我们裴家人的面子么?”
长孙湘再也忍耐不住,推案而起,掩面转身跑了出去,柳氏忙站了起来,向大长公主匆匆行了一礼,“大长公主恕罪,湘儿她有些不舒服,先行告退了,我去看看她,回头再向公主领罪”说着也忙忙的追了出去。
裴云娘却是“咦”了一声,又摇头叹了口气,“陪个罪会要了她们的命?一个两个都跑得那般快。真不知是哪家出来的娘子,也太无礼了些”
大长公主双手已是气得微微发抖长孙湘跑了事小,可她这般公然受辱,回去跟长孙太尉一说,太尉又会怎么想?自己的全部算盘难道就被这个如今已经半疯的婆子搅了个干净?
大堂上此刻早已鸦雀无声,众人早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得大气也不敢出,有暗地里同情长孙湘的,也有知道内情更多,心中倾向于这位昔日荆王妃的,只是无论心中如何做想,此时都一个字不敢说,生怕引火烧身。只有已悄然坐上次席首位的琉璃觉得,自己似乎被天下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了有这尊大神坐镇,自己这顿宴席只用当看客便好……只是想到阿燕适才那句如释重负的“荆王妃”,心头突然有些明白了过来,想到此刻正在皇宫中的某人,不由深深的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一切果然风平浪静,众人按规矩又进了次酒,大长公主好容易才重新打起了精神,目光阴沉的在厅堂内扫视了一遍,目光落在琉璃和裴云娘身上时,更是冰冷,垂眸想了片刻,招手叫过一个婢女,低声吩咐了几句,再回头时,脸上已重新露出了笑容,抬头扬声道,“今日难得晴好,诸位不如随我去园子里散散?”
正文 第123章 游园献艺 忽闻相召
白荷盛放的湖面东岸,便是临海公主别院里林泉最为幽美的所在“品香园”,园中遍植名花异草,又以檀香为栏、沉香涂壁,端的是进门便觉馥郁袭人。园子占地也广,适才还济济一堂的淑女美婢,转眼间便散开成了星星点点的风景,多是三五成群的低语娇笑,也有依然围在大长公主身边奉承的,没有人肯往南边不远处那处碧瓦飞檐的高阁多看一眼,只是多数人却也不肯走得更远一些。
琉璃自然知道,那处鉴芳轩,便是芙蓉宴上男宾们欢聚一堂的所在,通常是由那位表字如琢的世子裴承先出面招待,其中不少男宾尚未婚配,而这边的女客一半左右云英未嫁说到底,这芙蓉宴,也不过是规模更大的一次斗花会而已,正是美人才子们扬名长安的大好时机。
她自然无心去争奇斗艳,却也不好落单,便找了个话头与崔岑娘谈笑着一路走了过来。只觉得岑娘刚开始时还略有些小心,说了几句才放松下来,低声道,“玉娘适才失礼了,你莫往心里去。”琉璃笑着点头,“哪里的话,都是自家姊妹的随口玩笑而已。”
一边的裴八娘暗自皱了皱眉,一面与玉娘说话,一面步子便缓了下来,渐渐与前面两人拉开了距离。
琉璃和岑娘进了园子,随意逛了几处,便停留在一处清净的树荫下,只听那边的说笑之声一阵阵传来,透过花木缝隙看去,却是不少人已聚在一起,开始玩投壶、射覆、斗花草的游戏。而离大长公主不远处,那位裴云娘一个人坐在蕉叶之下,绿叶森森中白衣如雪,便是这般远远看去,似乎也在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气息……却听崔岑娘问道,“大娘不想出去耍上一遭?”
琉璃忙坚决的摇了摇头。
崔岑娘神色似有些意外,“我原是身子不大好,禁不得这些热闹,大娘这般年轻轻的,怎么倒比我还老成上两分?”
琉璃心道,真论起来,我大概比你还要大上几岁,随口笑道,“一则我原是不擅长这些,自然以藏拙为第一,再者,便是擅长这些,以我如今在长安的名头,真去玩了也是胜无可喜,败了丢人,实在没有理由去凑这份热闹。”
岑娘被逗得笑出了声,想了想才道,“虽说人言可畏,你日后也要多出来走动走动才好,与你相熟了,自然便知道你是哪种人,便不怕那些流言纷纷了。”
琉璃忍不住叹了口气,从今日的情形来看,这高门女子里,似岑娘这般温和,或是郑冷娘和上官离落那般洒脱者,似乎并不算多数,绝大多数人看着自己的目光决计是谈不上善意的,她虽然并不在意这些,但想到日后要常常这样“走动”,却也只觉得头疼。
岑娘欲待再劝,却听见有人笑道,“大娘倒是会享福的,这地方倒是又清静又阴凉,强似在外面晒着。”
琉璃转头看见杨十六娘分花拂柳的走了过来,倒真有些愣住了,适才长孙湘和柳氏走时,她虽并没有坐在首席上,却怎么没有跟着过去?忙站了起来,笑道,“十六娘莫打趣我,不过是偷个闲而已。”
杨十六娘笑道,“说的便是你会偷闲。”又看向崔岑娘,“这位是……”
琉璃忙将崔岑娘和杨十六娘互相介绍了一遍,两下见了礼,杨十六娘便如没事人般说说笑笑起来,三个人闲话了好一阵子,却听外面轰然一声叫好,转头看时,才发现竟是又换了节目。这一次,却是大长公主正在行侑弊之礼,向赴宴的女客们送上精巧的礼物,众人则依次回礼,有些不过是双手奉上了自己亲手做出的刺绣、手书,却也有不少女子当场赋诗一篇,或是吹奏一曲,自然博得了一阵阵彩声,连远远的鉴芳轩里似乎也有响亮的掌声传来。
眼见大部分来客已接酬又送上回礼,琉璃心里暗叹一声,与岑娘、十六娘相视一笑,向外走去。
大长公主此时正接过郑冷娘送的一幅卷帛,一面笑道,“你这妮子竟是个懒的,还想听你当场作诗,怎么就拿这个打发了我?我回去之后却是要仔细看的,若是不好,定然还要叫你过去问个明白”
周围顿时笑起了一片笑声,郑冷娘红着脸笑道,“拙作自然入不得大长公主的法眼,还请公主饶恕则个。”
大长公主还要打趣两句,突然看见琉璃走了过来,便笑道,“大娘去哪里偷闲了?给你备的只是些小玩意儿,你莫嫌弃。”说着从身边侍女手中拿过一个精致的荷包,琉璃忙双手接过,放入怀中,回身从阿燕手里拿过一幅装裱过绢卷,双手奉了过去,“是琉璃画的一副芙蓉图,就是粗陋了些。”
大长公主接过一笑,“早便听说你能画得一幅好画,我自会好好查看一番,不能教你们糊弄了我去”又和岑娘、十六娘互赠了礼品,各自说笑了一两句便罢。
眼见再无人上前,有侍女上前一步,轻轻回禀了一声,大长公主笑道,“倒是没有落下谁罢?我也乏了,大家便在此松散罢恕老婆子精力不济,先回去歇息片刻。”转头又对崔夫人道,“你好生招待着各位贵客,有一点怠慢,我定然不依”
众人忙行礼恭送,大长公主站了起来,又扬声道,“云娘,你也乏了罢,咱们都老大不小了,该歇便得歇着,这园子却该留给小娘子们才是”
裴云娘慢慢的站了起来,点了点头,“阿嫂说的是”又转头看了众人一眼,淡淡的道,“这院子草深,说不定会有蛇虫鼠蚁,诸位小娘子还是当心些”目光却有意无意的在琉璃脸上一转。
众人中胆小的顿时忍不住一声低呼,忙不迭的走到了青石板路面上,大长公主也愣了愣,皱眉道,“云娘惯会吓人,我这院子哪里能有这些东西?”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向南面的小路上走去。
她身边的侍女们也是见机的,不待她吩咐,四五个人都走到了裴云娘身边,拥簇着她和她带的两个婢子,跟在了大长公主身后,一干人的身影片刻间便消失在花木深处。
有人忍不住低声叹道,“还好走了,不然她坐在那里,我看着都有些生惧……”又有人问,“这院子里当真有蛇?”
崔氏忙笑道,“诸位放心,这品芳园里香料最多,原是能避蛇虫的,绝不会有这些玩意,便是蚊蝇都比别处少些”又吩咐侍女,“还不快把投壶、杯盘、双陆这些再多拿些来?还有斗花的彩头”
大长公主这一走,自然有人暗暗失了几分精神,但更多的人却更觉松泛自在,没过片刻,便各自呼朋引伴的玩耍在了一处。又有婢女陆续拿着诗签从鉴芳阁里出来,交到崔氏手中,崔氏便笑着大声念了出来,自是喝彩者有之,打趣者有之,也有觉得写得好,便拿在手里默默记诵。
琉璃却分不出来好坏来,只听得有骆宾王的一首,崔氏一念,岑娘便点头赞好,待她要到手里,琉璃凑过去一看,才读明白原是首称颂美人的艳诗:“美女出东邻,容与上天津。整衣香满路,移步袜生尘。 水下看妆影,眉头画月新。寄言曹子建,个是洛川神。”写的是水边香喷喷的美女,倒也应景。再看别的,只觉得大同小异。
岑娘似乎是爱诗的,与杨十六娘便一篇篇的品读了下去,琉璃不由有些无聊起来,却也不好走开,手里拿着张诗签做了个样子,回头看见阿燕也在与岑娘的两个婢女在说说笑笑,暗自点了点头。
眼见崔氏又念了一首诗,却有婢女走过去低声回报了一句,崔氏笑着点点头,转身便向鉴芳轩去了。琉璃心里不由有些纳闷,好半晌,崔氏并未回转,倒是一位身着青衣的侍女从小径上快步走了进来,竟是一直走到了琉璃面前,屈膝行了一礼,“大娘,公主适才看了你的画,直道着实是好,只是不知那颜色是如何调出来的,请你过去分解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