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四季分明,下了几场雪,院里的白梅全都开了,整个园子里全都是幽香的白梅花,暗香飘渺,几乎飘出瑞王府,连整条街巷都涌动着这股香气。
一开始只有风寒的征兆,所以稍稍延迟了病情,而后梅问情很快便发觉他有很严峻的心疾,这样的精神症状实在是药石所不能为,纵然梅问情的医术独一无二,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来根治。
但换了一些顺气调养的药之后,贺离恨的病情还是有所好转。他稍微好了一点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悄悄说通侍奴,去看一看王府里正值盛放的白梅。
这件事梅问情是回来之后才知道的,她很少生气,却为此事发怒,差一点就将私自带主君出去的几个侍奴惩处打死,然而板子还没落到身上,贺离恨便拉住了她的袖子。
梅问情想跟他说,如若一次不罚,他们就会相信你能庇护他们的渎职,由着你做越来越任性的事……这话都到了嘴边,正欲发作出来时,她看着贺郎清澈的眼睛,忽然忘了要勒令什么。
贺离恨慢慢地抱住她,伏在她怀里,低声道:“别为难人了,非要生气,冲我来吧。”
梅问情盯了他一会儿,罕见地感觉自己被人恃宠而骄、被自家娇弱的郎君以爱要挟了。她反思了很久,然后小心地抱起他,说:“不许再去。”
深冬的末尾,家家户户响起爆竹的声响,除夕过去,贺离恨守不了岁,夜半便窝在妻主的怀里睡着,到了临近清晨时,他朦朦胧胧的醒来,伸手碰到梅问情的长发,这捧青丝从来都是乌黑柔亮的,此刻握在指间,他却依稀见到一股浅浅的银。
一缕浅淡的银色,掺杂在黑发之中。
贺离恨愣了好久,他抬起眼,见梅问情似乎是快到天亮才睡下,还没有醒。他的手指掠过这抹银色,忽然想到
她怎么会长出白发呢?
是我缠绵病榻太长时间,是我太不争气了吗?是我的坚韧皆在表象,一次困难就会被击倒,难以纾解,所以连累了她吗?
新年的爆竹声打破晨光。
梅问情才睡着了片刻,就又被声音吵醒。她睁开眼,见到贺离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便问:“怎么,我最近长得格外美丽吗?”
贺离恨掩饰住眼底的困惑,笑了一下,装模作样地端详片刻,然后伸手环过她的脖颈:“我觉得……你最近好像格外地……”
梅问情洗耳恭听。
“……修身养性。”
修身养性?
梅问情用一种很奇怪地眼神看着他,然后扫过他的身躯:“没轻没重地拎不清,怎么不作死你。”
说罢,还是把他又抱得紧了紧,贴耳低语:“等你病好了再说。”
但这病似乎是好不了的。
这大约成了一种旧疾,虽然有梅问情调理医治,但也一年不如一年。两人婚后的第十年,贺家老将军病故,原本此事应当瞒着主君,然而梅问情得知之后,考虑了六个时辰,还是将此事告知给了他。
当夜,瑞王府的车驾亲自护送主君奔丧,在贺家府邸之上,一直按照规矩为贺离恨请平安脉的一位年老太医寻到瑞王殿下,悄悄跟她说:“今年冬日一定不要再让王主的正君再走动。”
太医说得过于含蓄,但梅问情比对方还要清楚贺离恨的身体。她沉默无声,只是颔首,手指交叠在一起,不停地摩挲着赤色暗金刺绣的袖口。
老将军的后事结束之后,正是一个漫长的冬日。
这个冬天冷得有些过分,连贺离恨身边的侍奴都不愿意出去,这样的冰天雪地之下,似乎连贺离恨的旧疾反复都显得那么寻常。因为他的病人尽皆知,京都里的铺子也照例为瑞王正君打造棺材,提前预备后事,但已经有三四年没有用上,连这些人都懈怠下来,觉得这又是个无风无浪的雪天。
大雪掩埋了瑞王府朱红色的门槛。
院子里人人扫雪,侍奴给主君熬好了药,正要端进去递给殿下时,却见贺离恨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他还很年轻,相貌俊美非凡,身上的病气也轻了不少,由着梅问情给他系上披风。
侍奴高兴道:“主君今日气色这样好,说不定开了春就好起来了。”
贺离恨也笑,见梅问情内敛幽沉的神色,凑过去抱她,当着侍奴的面道:“你看殿下,明明都答应带我去看梅花,还这么不情不愿,我都已经亲过她了,她要赖账。”
侍奴还是年少儿郎,闻言脸颊绯红:“主君难得有这样好的兴致,我将药先温着,回来再喝。”
贺离恨一边应下,一边拉着梅问情走出去。
只有他们两人,连小惠姑娘都不曾从旁跟随。他拉着梅问情的手,步伐越走越快,身体从极致的寒,在穿梭之间慢慢泛上一股热、一股潮水般的滚热。他最后几乎牵着梅问情奔跑起来在这一刻,贺离恨恍惚之间想起昔日初见,他骑在马上,肆意张扬,无忧无虑,骏马飞快的奔跑,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一样。
他一身劲装,弯弓搭箭,跟女郎们比较骑射,对梅问情不服气地喊道:“你虽然长得好看,人品却不怎么样,堂堂女子,突袭有什么好的,再来!”
他的手曾经张开过沉重的大弓,曾经挥舞过银白的缨枪。即便是成亲之后,他也没有被过多管束,常常跟王主在马球场上一较高下,甚至跃上她的马,将手绕到梅问情的身前,不讲规矩地要求她“让让自己”。
他曾经那么……那么地,快乐。
大雪掩住了白梅林的地面,幽冷的香气扑面而来。贺离恨浑身滚烫,又走神,差一点跌倒在雪地里,梅问情很快便反应过来拉住他。
然而贺离恨没想被拉起来,他眨了下眼,甚至把她一起拽倒,跌在厚厚的雪地上。他环住梅问情的腰,抱着她在雪里滚了两圈,迟缓的寒意从晶莹的碎雪之间涌起。
两人撞到一棵梅树,花瓣挟着积雪,哗啦啦地掉落下来,落在他肩膀间毛绒的披风上。
“你”梅问情想说他不要胡闹,想让他小心一点。但在碎落的梅花花瓣之间,见到他盈满笑意的眼睛。
贺离恨先是笑了一会儿,声音低低的,又慢慢变大,演变成一种无可抑制的疾咳,他的唇上沾了一丁点咳上来的血迹,然后把头埋在梅问情的脖颈间,说:“对不起。”
梅问情的手抚摸着他的后颈。
“……我撑不下去。”他低声道,“我也想完成你的心愿的……我也想的……”
梅问情道:“那都不重要了。”
“重要。”他还是这么固执,“我知道你很想跟我一起,想跟我……百年好合。但是、但是我……”
梅问情低头吻住了他。
他的身体似乎都被药沁透了,连从肺腑里渗出的血迹,都沾着淡淡的苦涩。
这个吻很轻,贺离恨仰起头,在寒冷的空气之间用力地呼吸,他对着梅问情笑了笑,不想让她难过,但是这笑容没有坚持太久,很快就开始土崩瓦解。
他将头靠在对方的怀中,湿润的眼泪洇透了梅问情的衣衫。
贺离恨断断续续地说:“我好喜欢梅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