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之后的前辈又忍不住笑了一声,却没再开口,但两人已经知情识趣地告退了,只留下三生有幸、祖坟冒青烟的萧漪然在此,在她们看来,此人不知走了什么运,才能被收为返虚境祖师的弟子。
两人离去之后,萧漪然手足无措,迷茫不已,在殿内听训,悄悄望过去。见到那位青衣天女赶紧起身,绕到屏风后,撩起珠帘道:“不是我要反驳老师,是您这心也忒黑了,学生这么光明磊落的一个人,都要听不下去了!”
对方大笑几声,似乎将案上的茶递给了天女魁一杯,天女娘娘便伸手接过,半点埋怨也无,只是摇头长叹道:“比起主君来说,还是老师您适合当邪修,当初您向学生形容,我还不以为然、以为是您被人骗了,原来主君他真的天真纯洁、待人良善,该是您骗了他才对。”
那个声音很熟悉的女人道:“我是邪修,那你们俱都是邪修的弟子,这天下俱都是邪修的天下,以黑为白,以邪为正,才是真正的天地倒悬,阴阳颠倒。”
萧漪然不自然地咽了口唾沫,听到天女娘娘唤此人为老师,已经大脑宕机,心惊得快要麻木了。
梅问情挑开帘子,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我还得把敌方联手的消息带给贺郎呢,虽说我相信他,但你们主君毕竟有孕,身娇体弱,这些打打杀杀的事……还是让他别再费心,一锅端了吧。”
“学生也是这样想的。”
梅问情一边说着,一边走出屏风遮挡范围,终于露面,而到此刻,萧漪然终于见到她真容,目光呆滞,话语却脱口而出:“梅真人!”
梅问情转头望去,见了她,心情很好地微笑道:“能够再见护法一面,我们实有缘分,不过,你现在应该叫我师祖。”
萧漪然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被雷劈成了八百瓣儿,每一瓣儿都写满了“离谱”二字,一张口,“师祖”没能叫得出来,反而喃喃道:“青衣天女的老师……那是……是阴阳天宫的……”
她由衷地泛起一种担忧,突然觉得碧虚圣庭被贺魔尊杀掉个把长老那都只是小事,所谓灭门之忧,当在眼前啊!
第66章 .如霜就像牵我的手一样,握住我吧。……
“所以,我很快就要见到当年诸人联手的盛况了么?”
贺离恨一袭朱红长袍,玄革金带,三指宽的腰带掐出一把窄瘦腰身,身形脊背又极为挺拔,金带上佩着香囊玉珏,长长的丝绦穗子落到竹席上。
两人隔着一个放置茶杯的小案,竹席分放两侧,熏香飘然、火炉上煮着沸腾的汤药。
梅问情站在他对面,正低头持笔勾掉手中卷轴的部分字迹,道:“我这消息已经带到,除了打造那把刀鞘之外,再不插手贺郎的恩仇之事,已是甚为克制了。”
贺离恨:“昔日,我受诸人暗算设计,见所谓容不下我的正道之士,竟与妖魔邪修联手,仿佛有共同利益者,无论身份,便是至亲至爱之亲友,而有害无利者,便是正修同道,也是碍眼的绊脚石。”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梅问情坐下来,伸手将凉透了的茶底倒在木制器皿的格网底部,“我的好郎君,你除了冷酷无情之外,还有一份格外的天真……我不知你这特质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我不是没有经历过世事。”
“正因如此,”梅问情接过话,“你这天真并不愚钝,只是固执。就好比,世人救助小兽,而被小兽咬伤,或驱逐、或灭杀,下次也不会再行救助之举,所以吃一堑长一智。而你……你就算明知有受伤的危险,做足防备,也仍会再度伸出手,这是你的天真。”
她如此说,贺离恨倒是有几分被点拨的感觉,他心神一动,抬眸望着她。
如果没有这一份天真固执,难道他与梅问情就可走到今日么?
在他心中有比利益权势更为重要之物。
“一朝被蛇咬,我早已防备这名录上的人联合,所以先行暗杀了几个久居门派的闭关之人,以此引诱对方联合携手。”贺离恨道,“而在此之前,这些邪修、妖族、无门无派之士,有一部分,我已经事先见过了。”
梅问情笑了一下:“多亏丹蚩楼养了一批通晓情报的星师,段魔君为你坚守之处,没有白费。”
“能被利益引诱之人,也能为了利益临阵倒戈。心中无义之士,最终不过是棋盘上的子,而不能成为执棋者。”他道,“当年让我以命相搏的压灵大阵,他们也该自己尝尝了。”
梅问情抬手重新倾倒茶水,温热的水滚入内壁,在灵玉之间蒙上一层柔柔的光泽。她凝望着贺离恨的眉目神情,望着他手臂上缠起来的伤再转瞬之间袭杀搏命,有时也会付出受伤的代价。
“心中抛却利益,有更高追求之人,其实不在少数。”梅问情道,“但像贺郎这样固执的,却也实在不够多。”
“……总觉得你在数落我。”
“是么……很容易听出来吗?”她扬唇微笑,将茶杯递入贺离恨手中,又放下卷轴,取出已经嵌好阴阳转轮的魔鞘。
当初设计时空余下的凹槽之处,已被黑白二色的阴阳鱼占据,玉雕金饰,华贵无比。贺离恨抬手按上去,感觉一股源源不断之力顶入掌心,仿佛勾连起浑身的气机潜力,令人通体畅快。
“我知道你有以一敌千,万夫不当之勇。”梅问情道,“只是战至力竭,终非英雄结局,当你魔气不足、心脉枯竭时,握住它,我就在你身边。”
贺离恨怔了怔,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什么:“这个……连通的是”
梅问情的指腹抵住了他的唇,对方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寒香围绕而来,宛如旋涡。她的手一贯的微凉,触至颊侧、耳垂,却在药炉蒸汽的升腾之下,形成了沸腾如火的错觉。
她说:“你以为,我真不担心你吗?”
贺离恨心中一滞,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连每一丝震动都紧绷。
梅问情的气息越过茶案,迎面而来,她的眼睛墨黑温柔,宛如万载不变、高悬于天穹的日月,她的唇锋既强势,而又包容,像是永不干涸断绝的湖水,轻柔地覆上、紧贴,却又不容人有半分的犹豫挣扎,不许他有丝毫的分神推拒。
梅问情轻轻地吻了他一下,手指穿过对方银冠之下高悬的马尾长发。
她的手心放在贺离恨的肩膀上。
“你以为我就那么放心?”梅问情道,“若你心里没有这口气,我倒宁愿替你报了,此后调养你的身躯、修行精进,才是大事。可我又知道这不能替你,人生中有些事,是旁人替不来的。”
贺离恨稍稍静默,抬指碰了碰唇瓣。
“有时候,我恍惚中觉得,抓紧的流沙,会流失得越来越快,可放任飞絮飘扬,又天地渺渺,无处相见。”
梅问情似是感叹地说了一句,然后又将手覆盖到贺离恨的小腹之间,感受到一股清晰至极的搏动和气息传递,她垂着眼帘,两人近在咫尺:“我既望你软弱,又爱你不曾软弱。贺郎,此事结束,我们成亲去吧。”
“……好。”
贺离恨的手覆盖在她手上,此时此刻,那些曾经铭记报还之事,仿佛也无足轻重,比起她的邀约来说,说起来再血债斑斑的大事,都也只是那样罢了。
他伸出手,握紧魔鞘,将蛇刀贯入鞘中。
在这一刻,贺离恨的身后浮现出无数天魔契约的虚影,那些生活在大千世界夹缝暗域当中的生物,露出令人震悚的恐怖之态,但在贺离恨的身后,却又收敛爪牙,臣服不动。
梅问情见到他逐渐变了颜色的右眼,那一抹血光没有再消退下去,而是从瞳仁的底部向上晕染,化为一半血红、一半乌黑的瞳孔,象征着杀戮毁灭的血色再也没有退却,而是镶嵌在他的眼中。
“这不要紧吗?”梅问情盯着他道。
贺离恨抬手捂了一下眼睛,那张冷峻锋锐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他只是说:“你不嫌弃看起来奇怪,那就没什么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