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1 / 1)

潘广凌看卓思衡将一切看在眼中却沉默不语,凑近解释道:“三年前永明郡想在浮汀山修几段山路,倒也不是那种大兴土木,就是像这样搭石板顺顺山道,再给几个容易出事的地方做些防护,可那永明郡的刺史为此事而来,何大人却只拉着人家谈诗论景,一面说不忍征用民力有夺农时,一面又说浮汀山天然之美造化神奇不好破害,人家刺史也没多说,客客气气走了,后来只我们这边山还是那样难走,人家早都修好路搭好桥,造福了好些为谋生进出此地的乡民商旅。”

他努力隐忍语气里的忿忿,卓思衡朝他笑笑,示意自己心中有数。

安化郡与永明郡仅仅一脉之隔,山路之间深埋长谷捷径,实际走来只需一日半的路程,道中有宋家的馆驿供休憩,床铺干燥松软,吃食更是本地风味佳肴,如果不是卓思衡心中怀事深夜难寐,这一觉必然睡得极为踏实。

他也不单单是思考如何收拾崔逯。

沿途观察,安化郡与永明郡的差距简直是肉眼可见:瑾州多山,大多本地居民自然靠山吃山,除去茶农,好些采药农人和猎户也都得频繁入山谋生,即便普通人家偶尔也要赶山收集应季的食材,以供家中丰富餐桌。而永明郡仅浮汀山南麓一带大多修有山道和歇脚处,更有些石护栏铁锁链拦住危险的山涧一侧,以免出入危险,这些安化郡的北麓统统没有,虽说是一日半,两边差不多的脚程,可大半时间都是在安化郡内跟天然的山路过不去,待走到人家地界不出半日,就开始得见瓦屋茅楼的灯火鸡鸣了。

而两地居民的生活水平也是肉眼可见的差距。

安化郡原本看着还算乐足,毕竟岁无饥馁也少灾厄,可对比永明郡人民的小康生活可就差得太多了。

卓思衡路过的永明郡几处山乡虽土地简薄,但户户既有乡民耕织亦有人在外谋生,宋蕴和的驮队里便有七八个本地人,路经自家,他们都顺路捎带些外面买回来的玩意儿给家里的老人孩子媳妇姐妹,又拿些特产带出去托宋家其他外路的商队售卖,故而家家户户都有额外营生,更有与外界交应的机会,听宋蕴和讲,此处乡里和茶园都有好些人家将孩子送到外面做学徒的,郡上这两年想在附近修个乡塾,毕竟此地人口越来越丰,为求方便,这也是最好的解决孩子就学问题的方案,宋蕴和表示宋家一直积极配合郡里,他这一路来也是再看看选址,琢磨一下怎么选地建屋能让乡塾既能照顾到山乡的孩子也能顾及茶园的子弟孩儿。

宋蕴和还很自豪地表示,这地和建屋的银子他们宋家已经决定自掏腰包,郡里只需派驻人手管理和日常教学即可。

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彰显他们永明郡官民一心共创美好明天的愿景与努力。

压力来到安化郡和卓思衡身上。

不过他自馆驿出发,一路直到茶园都还保持着恬淡,好像此地什么都很新奇,不管宋蕴和怎么夸耀,他都特别配合地表示:

“果真?”

“原来如此!”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啊!”

三句话总能配合得天衣无缝,让人半点看不出卓思衡在这场隐形的实地比较中是尴尬的那个。

饶是宋蕴和纵横商海多年,从没遇到过如此滑不留手的年轻人。

再说尴尬有什么用呢?要是尴尬和羞惭能解决问题,那卓思衡现在就能憋出大姑娘上花轿拜堂的大红脸来。然而态度并不能让问题消失。

卓思衡认为,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改变现状,安化郡摊上姓何的做父母官实属倒了大霉,哪怕被比成这样,他也更该厚起脸皮多学多看。

不过当见到宋家茶园时,卓思衡心里还是真的吃了一惊。

这哪是茶园,这是圈山为地,一个县都是他们家的园子!

放眼望去各处都是山间梯田交错,种植的东西也从粮食到果蔬应有尽有,可却不见一棵茶树的影子。

宋蕴和到了自家,难免涌起自豪之感,介绍时声调都高了不少,他见卓思衡并未面露疑色,忍不住发问:“大人可知此地虽叫茶园,却不见茶树是何故?”

自从他开始读书,这两辈子以来,任何课上的突袭提问都从来没有难住过他。然而卓思衡却没有半点得意的神情,只是低头笑笑说道:“我再不济也仍然知道浮汀山乃是‘岩岩有茶,非岩不茶’,如果不是茶树长在岩凹石隙石缝里,又如何得名岩茶?此地又无悬崖绝壁,还得再往深处,去寻三坑两涧才能看到你家的茶树。”

宋蕴和没想到他如此了解岩茶,心中也是略有吃惊,自沿路观察,他断然能确定卓思衡从前并未来过此地,可此人之未雨绸缪与了解之深,着实是有备而来,想必是个会有作为的官吏,既然如此,若能在安化郡即将到来的变化中有利可图,他自然愿意与这位年轻有为的新通判打好交道。

他们行商无非是求利,能互惠互利的好事便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

帝京京郊,禅月庵。

“观主,舍妹所寄的瑾州药材都已在此,这是她所列的清单,再劳烦观主点察入库。”

慧衡递上字迹清晰明快大开大阖的两页纸张,禅月庵观主玄蒲见此字如见人,当即露出慈祥与关切的笑来问道:“辛劳二小姐奔波,不知慈衡在瑾州一切可好?是否已与贵兄安顿下来?”观主如今虽是耳顺之年,鹤发斑驳皮肤苍松,笑容却犹如慈母,令人安神静心。

“家兄与妹妹皆已安顿,慈衡特意寄回她在瑾州采买的药材,也借此向观主报个平安。我虽早自妹妹口中听闻观主游方济世的善举,却一直未曾亲拜,今日得见也是得偿钦慕之愿。”慧衡起身行礼,又道,“舍妹顽劣,多有叨扰,观主不嫌还将医术传授,实在是垂爱,我替兄长在此拜谢了。”

玄蒲观主也起身回礼,可还未回答,却听女冠叩门道:“观主,长公主鸾驾已至门前。”

慧衡一愣,心想难道是当今皇上的亲妹妹宣仪长公主?她虽然知道玄蒲观主善名远播,京中多有官宦人家女眷来此观拜谒,或谈论修身养性之德,或多资善举,却不知长公主也与观主有交情。

但看观主泰然处之的神情,看来长公主也不是第一次来,慧衡不好打扰观主的正事,主动表示避让,观主便让女冠领她至后堂书舍暂且观书休憩。

观中书舍内自然多道家经典,又有好些养生与医药之书,慧衡盘步其中,却见一本极少有的《墉城集仙录》前朝刻本,此乃前朝道教名人的著作,记录了百位女仙人与女道士的传记,慧衡曾在别的书里听闻,却未见抄本,如今在此处得见,便取下观看。

也不知看了多久,忽听门外有响动传来,她以为是观主事毕继续与她叙话,然而门开门阖,只见一紫衣丽人翩跹而入,一时恍若空谷幽兰绽于庭室。

女子也看见了卓慧衡,但她仿佛毫不意外此处有人,只微微颔首,既柔且肃地说道:“我自观主处听闻卓大人的妹妹在此观书,特来相见,在下罗元珠,打扰二小姐雅兴,还望见谅。”

第69章

“长公主召见我?”

卓慧衡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与长公主从未有过相涉,兄长也从不和皇亲国戚过多往来,忽然自罗元珠口中得知这一消息,一时不敢草率,只能回应道:“我今天是来为舍妹送药,衣饰简陋,怕在长公主面前失了家中体面。”

“长公主正是自观主处听说贵府的善德,才欲见你一见,至于衣饰装束还请二小姐不必放在心上,长公主不是那般迂腐的亲贵,更何况在此碰见也是巧合,仓促之间怎会计较虚礼?”

罗元珠说话语调冷冷清清,言辞却柔和清婉,慧衡也不好再三托辞,只得答应,随同去拜访宣仪长公主殿下。

宣仪长公主是圣上唯一的妹妹,兄妹二人自小亲厚非常,后遭逢磨难,兄妹重聚后更是骨肉之血相浓相融,圣上对这个妹妹爱护有加,几乎可以说是无出其右,公主有自己的府邸,且在宫中仍保留寝宫,方便她入宫与兄长共叙天家亲恩。而公主虽只比圣上少去两岁虚龄,却仍是未嫁之身,自圣上登基后,她便自请效仿镇国公主旧例,代发修行,不资汤沐不求虚号,只愿以身侍国,佐从君王。

卓思衡曾与慧衡谈及过这位长公主,当时哥哥说:“皇上最忌外戚,盖因我朝几代积弊多因此起,所以登基后一系列举措皆是铲除这一弊端,就连眼下最偏宠的罗贵妃也是没有外戚之扰的选择,可见他多忌惮。若是长公主下降,无论嫁给谁,以她和天家的亲厚与尊贵地位,都会形成本朝最强势庞大的外戚集团,与皇帝的初衷相悖,所以这位长公主一是有极高的政治头脑,她知道自己的婚姻势必带来朝局的震荡,于是情愿独善其身,也能保证在此前提下,她的地位得以拥有足够立场清晰的中立属性和政治话语权;第二是她真的非常在意兄妹感情,不愿兄长为难;所以,与其让自己陷于天家亲情和权力猜忌的两难,不如把握最好的平衡点,坐拥权势和情分,鱼与熊掌兼得。毕竟和这两者相比,政治婚姻的吸引力恐怕不值一提。当然,这也有可能是皇帝的安排,公主只得听命。”

慧衡还记得兄长最后的话:“宣仪长公主如果不是一个乖顺至柔重情致心的妹妹,那就一定是和她亲哥一样的政治动物,血脉里躁动着权力的波涛。”

可她在宣仪长公主那张保养得宜的尊贵面庞上寻不到半点真相的线索。

宣仪长公主让罗元珠扶起行礼的慧衡后柔声说道:“早听闻卓通判才高八斗深受皇兄器重,虽未曾得见,如今一见其妹风采,亦知其人定然非凡。”

那还是按照哥哥的分析,先设想后一种情况吧,毕竟他们卓家在皇家的人性问题上吃过大亏,保守一点总没错。慧衡想。

“谢长公主殿下谬赞。”慧衡天生便给人一种孱弱的观感,连带声音也是如此,听她这样,长公主忙问是否身体不好,又可看过大夫,还说她兄长在外为国守判岭南护民之安居,她也要在家多多保重自身,若是感觉不适,可去她府上请医问药,长公主府有皇上御赐的随侍太医常驻。

于是卓慧衡被长公主和罗女史拉着谈了一个时辰的女性保健知识,她很配合,但却很清楚这两人来观中的目的不是为了和观主探讨延年益寿的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