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朕一直很喜欢你说话时进退得益,又不失自己的主张。”皇上忽然开口道,“朝野内外需要你这样的臣子,太子还小,尚需向真正的鸿儒饱学之士进益思取,你还是先留在朕的身边,太子那边朕会去说。”
卓思衡刚想言谢,皇上却没给他机会继续说道:“明年春天你就在翰林院三年了,你素日的用心和专注朕看在眼里,曾玄度和白琮对你也是赞誉有加,不出意外,你的考评必然是优上,朕会给你挑选一处合适的位置历练,希望待你归来朕身边时能有所斩获。”
卓思衡心中苦笑,只道人算不如天算,曾大人想着给自己三年期满再谋个得近中枢又紧要的差事,没想到皇上对他却另有安排。
谢过皇帝恩典,他终于得到旨意回去养病,可行至大帐门前,皇上却忽然叫住了他:
“云山啊,还有一件事,太子有和你说起过刺客的事情吗?”
卓思衡心下一凛,动作却仍保持不疾不徐复礼道:“太子殿下告知臣,刺客穿着禁军甲胄,看不清面目也不知是何来历,穷凶极恶令人胆寒。”
“没有了?”皇上的声音仿佛自远处飘来,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太子殿下还说,刺客武艺高强,一人与他和公主的随从缠斗不落下风,不过也正是为此,刺客追上二位殿下时已是力竭,太子殿下说,否则他也不可能抓住机会亲手毙敌。”
皇上点了的头道:“朕知道了,退下吧。”
卓思衡有时候是蛮佩服自己的撒谎和掩盖谎言的能力。
他走出大帐时夜色已浓,秋风仍是颇为恼人,尤其吹拂他刚出了一身的冷汗时,那种冰冷的逼迫感很是让人紧绷。
御前侍奉的公公对他恭敬有加,卓思衡也不敢怠慢。待他告辞后却见远处有两个圆圆的脑袋向往此处看,身边又拥着一大堆人,黑夜里只能看清这些了。
卓思衡无奈笑笑,心想回来这里,他只是卓侍诏,就不再是太子和公主的“卓侍诏哥哥”了。
秋猎风波平息极快,林狩不够尽兴,众人便都潜心围猎夺魁,赵霆安就抽出时间来探望卓思衡一次,剩下时间全部一心扑在训练上想要拿下头彩。
可到围猎当日,仍是虞雍最终位列第一,气得赵霆安牙都要咬碎了,无奈技不如人,他只能暗暗发誓明年非要一雪前耻。
卓思衡看虞雍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那天他明明早就到了,却非要作壁上观试探自己,拿太子和公主的命当做儿戏,卓思衡很难容忍,震怒之下少有的失了态,但现在回想起来,竟一点都不后悔。
赵霆安不知从哪听说卓思衡竟然拎着虞雍脖子质问他,兴奋得拿来黄酒,非要和卓思衡拜把子结为异姓兄弟,说没有比有共同讨厌的人更为可靠的友谊了。
卓思衡虽然同意这句话,但还是表示我和你妹夫已经算是异姓兄弟了,再和你结拜,实在太乱。
此次风波也留下不少猜测,山洪来得蹊跷,好些人都进言彻查,可最终,两个那日饮酒并未巡堤的猎场散员给问罪缉拿,算是有了交待。
至于行刺之人是谁又为何行刺,皇上只是表示尽力查,可却也没特意安排专案专办,仿佛办砸了也没有关系。起初有些拜高踩低的小人是觉得皇上不重视太子所以不愿劳师动众,便又有怠慢,这次皇上没有装作看不见,而是狠狠斥责后又加诸国法,少有的严苛了一次。
回程的路上,皇帝命太子和青山公主与自己同乘御驾舆车,这六十四匹御马来的时候拉着的是皇上和罗贵妃,回去的时候又有新的客人。
卓思衡想,若是遭逢此劫真的能让皇上在太子身上看到自己当年拼死相护长公主的影子,对太子和皇后来说也未必是坏事。
只是他的命运却变成悬而未决的谜案,唯有至高无上的天子知晓答案。
第53章
御驾回銮,帝京亦是闻风而动。
一时之间此次秋猎的风波随言语之风飘然入户,再加上皇帝大张旗鼓地赏赐,卓思衡刚到家就被堆满院子的箱子吓了一跳。
各个能装进去一个大活人的实木箱子上都帖了宗正寺封条,上书御赐内帑敕赏翰林院侍诏卓思衡,整整齐齐码放十个。
他们家还没这么阔过。
还有一些箱子和礼物则没有封条,慧衡正在同悉衡清点,见卓思衡回来,二人欢喜又焦急,奔至近前查看他是不是还好好的。
“你们也知道了?”卓思衡惊讶信息的传播速度。
“从昨天起就不停有人来送礼。”悉衡言简意赅,“都说大哥立下不世大功,日后生涯坦顺来日可期。”
卓思衡无奈笑着摇摇头,心想这些人怎么这么着急,怕是都不知道自己要被皇帝扔出帝京,这送的财物又不好要回去,当心后悔死了。
慧衡一直在问他身体如何,是否受伤,此时见卓思衡表情微妙,忙道:“大哥不必烦忧,我只留下了之前便与咱们家有交情的礼单,其余一概退回,只说哥哥尚未归来,我们做弟妹的不敢擅专。”
卓思衡展颜一笑道:“你做事我哪个不放心了,我自己也做不到更好了。”
“还有皇宫的赏赐。”悉衡朝院内看去,倒没有一点高兴的神情。
“还挺多的……”卓思衡自己也没想到皇帝居然出手如此大方,糟糕,怕是要给他派到哪个山穷水尽的多事之秋地方上去吧?
可他再一想,自己起初闻听要外放时最担心的就是家人在帝京的经济来源不够稳定,眼看这些赏赐,他就算因公殉职,家里人大概也够个十年花销。
皇上……还挺体贴。
“你们还没清点?”卓思衡自嘲一番后见封条都还是原样,于是转身问道。
慧衡沉下脸来,少有的不那么端庄了一回道:“这些是哥哥的卖命钱,未见哥哥平安归来,妹妹不愿拆看。”
卓思衡心中是温暖的,嘴上却还是温言提醒道:“人人做官都是如此,不许这样往刁钻了想,对自己心境也没好处的。”
慧衡乖乖点头,悉衡倒是在一旁若有所思半晌,忽然开口:“大哥,来人说你是为保太子才身陷险境,他们虽未明说,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你已然是太子的近臣了。”
卓思衡心里骂得飞起,心想哪来的好事之徒,不知道他们卓家的孩子各个都有太子东宫导致的家破人亡创伤后应激障碍吗?他还没回家这些人就拿关键词跑来吓唬他弟妹,安得什么心?
“别有用心之人将捕风捉影之事说得越确凿,要么是为攀附给自己架梯,要么是高声起论试探虚实,或者是欲抑先扬捧杀声势,只要分辨得清,便无需庸人自扰。”卓思衡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教育契机,于是又道,“佟府也送东西来了吧?他们的来人是如何说又送了怎样的东西呢?”
慧衡过目不忘,也不用翻簿册就直接答道:“佟大哥送了好些名贵药材和温补的食物,兰萱姐姐说让大哥回来后好好养伤,药用完了家里还有。勇乡伯府也送东西来了。”
这个卓思衡倒没想到,大概是赵霆安给家里递了消息吧。
慧衡让开身后,给卓思衡指看勇乡伯府的礼物一个巨大的木桶。
干嘛?给他家腌酸菜用?季节好像确实刚好合适。
“勇乡伯夫人说,他们家男丁世代都在军中效力,若有伤筋动骨,便在樟子松木桶里药浴浸泡,强身健体恢复极快,他们家特意着专用的箍桶匠给赶工做了一个送来,又拿来了一个药浴方子兼几包已配好的药,让你务必试试。”这礼物似乎也送至慧衡的心坎里,她介绍时声音都柔和好多。
赵霆安看着粗野不羁但还挺细心的,怎么也得陪他把那顿酒喝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