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1 / 1)

“屋里好些东西都是你们范表哥送的,他心疼你们姑娘家没有妆奁,又添了些首饰,有几个他特别叮嘱是姨母留下给卓家女儿的,都放在那个樟木匣子里,大哥不懂这个,你们自己看了分分。”

自己的两个妹子还从来没像别人家孩子争过任何东西,他不必担心分配问题,反而让两姐妹自己选最得宜。

卓思衡不懂珠宝钗环,但有些首饰从材质上看就不可能是便宜的,从范家的家风来看,说不定这些都是当年姨母的陪嫁。卓思衡当时很是焦急,说什么也不肯收,让范希亮自己留下,说不定那是姨母留给自己不能谋面的儿媳妇的东西,范希亮却有点不好意思表示,母亲安排得很是妥当,什么是给谁的都有吩咐过,他也只是遵照遗愿行事。

这样说卓思衡便不好拒绝了。

“我们是不是还得拜见一下表哥和已过世的姨母?”慈衡个性虽莽直,但好歹也是卓衍教出来的,礼数得体方面半点不输官宦人家女儿。

卓思衡给她们自高处取下首饰匣子后一边擦拭一边说道:“范表弟家情况比较特殊,以后咱们慢慢聊。本来想着你们入京能和他见一面,可你们表哥派了外任,如今人已到了桐台县做了县令。”

慧衡并不关心首饰,她更关心这么多年对他们一家照拂不断的表哥本人,忙问:“可是灵州湘宜郡的桐台县?”

卓思衡没想到妹妹知道这个,转念一想,对了,自己后来给家里寄过好几次书,不止有给悉衡看的经史子集,还有给慧衡慈衡两姐妹看的些山川地理游记舆册,慧衡最爱读书,大概已经看过不知多少遍早就烂熟于心了。

“正是。”卓思衡对表弟上任的地点还是很满意的,“表弟能去到那个地方我也放心了。”

慧衡回忆起书中所录,也放下替素昧谋面表哥的担忧道:“确实是个好地方。”

“二姐,你从来没去过南方,怎么知道那里好的?”慈衡在那边叠放衣物,听到后好奇心顿生,忍不住问。

卓思衡心中微震,用眼神鼓励慧衡说出自己的想法。

慧衡甚少表露自己的学问和心思,但妹妹问及与哥哥示意下也不再刻意收敛,声音好像春风般娓娓而来:“哥哥寄回来的《南府舆国志》里讲桐台县在三山江的支流颍水西岸,那里气候潮热,最适合油桐树生长,因此附近多县盛产桐油。只是因地形险峻扼要甚少耕地,也无其余特产,较为穷困闭塞。”

“这样听来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嘛……”慈衡不解。

慧衡用目光示意妹妹稍安勿躁,继而温言道:“我从前听朱五叔聊起军营营务,说新任的校尉牙将最难当,因为这些新来的中军小将不知自己手下兵卒头领的秉性也摸不清他们的脾性,很难相处得当,矛盾又多,惹了兵头不快下面小兵也跟着被扇动起来较劲,很是麻烦。五叔说得是白话,但我想话里的意思大概就是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表哥去的桐台县不涉及盐矿茶这类紧俏的物产,不挨着上进贡品,更没有什么较深的行当沾染,表里内外一目了然,最好‘知己知彼’,再加上也不是贫瘠至无有生计,不是还有桐油一项可抓的物产么?想来表哥心性本领让咱们哥哥都赞不绝口,若是做一县的父母官,定然能抚民载道政绩斐然,平安顺利度过第一任外放。”

说完,慧衡也不去看旁人赞许嘉奖的目光,只娴静温文地低下头,敛去方才眼眸中的璀璨光亮。

卓思衡忍不住鼓起掌来:“真不愧是咱们爹娘的女儿、我的妹妹!”

他当时就是这样和范希亮分析的,甚至还将查找的许多要点写成信夹在自己给表弟带走的书里,让他需要时翻看。

自己好歹是个朝廷命宫,接触的信息之多之广,以慧衡一个常年身体孱弱只能在偏远乡下养病的女子来说是无法企及的,然而她却能在有限信息源的情况下做出和自己同样的推论,思维缜密与逻辑能力可见一斑。

慧衡虽然在家时没少被卓衍和卓思衡如此直白的夸奖,但每每还是会有点不大好意思直接面对,只将头再低些,显得十分谦虚可爱。

看着面貌清丽绝伦心思澄明聪敏的妹妹,卓思衡心中觉得是时候与她谈一些人生的关键性问题了,便向慈衡说道:“阿环不清楚你们东西都放哪了,你去同她分一分,将悉衡的挑出来,我同你姐姐说两句话。”

慈衡知道哥哥这样说便是有关于慧衡姐姐的事要私下郑重讲,于是痛快答应下来,飞快离开,只留哥哥姐姐在屋内叙谈。

慧衡也知哥哥有话对自己说,于是抬起头静静等着。

卓思衡望着妹妹的星亮的眼眸,将声音放得更轻更柔:“阿慧,这些话如果咱们娘亲健在该是她与你说,可是我们兄妹四人没有这个福分,如今你只有我这个大哥,这话便只能我来问你了。妹妹,你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可有什么想法么?”

第36章

卓慧衡似是对此问丝毫不感意外,只面颊略有浅浅绯红,眼神却未有躲闪正色道:“婚姻大事当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兄如父,慧衡一切谨听大哥安排。”

卓思衡也料到妹妹会这样回答,低下头略有伤感地笑笑:“妹妹,你说得这是礼法,不用说哥哥也清楚,但今天我是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这便是我的心里话了。”慧衡目光坚定没有半点动摇,“我活至今日是父母垂怜,拖累家人至此,是我不孝不悌,若还不能为兄长解忧轻烦,我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

慧衡性情笃定自持,卓思衡最怕的就是她这样说,直直劝导未必有效,于是故作轻松道:“又胡说了,爹要知道我让你说出这话,今晚就得到梦里来拿家法将我处置。”

慧衡紧绷的神经也略有松弛,忍不住笑了。

“况且这些日子要不是你管着家里,哥哥我哪能后顾无忧科举得第?帝京朔州千里之遥,这半年我每每担忧家中情况,都是想到家中有你坐镇方能稍稍舒心,才静得下去再翻翻书。”卓思衡说得字字实情,不全是哄劝之语,他对家人担心确实没有思念多,因为慧衡是怎样的人物他当然了解,托付给妹妹照顾家中,除了她身体令人难以放心,其余都不在话下。“我这样问你,也是你范表哥的担忧,他说若是姨母在,还能替你寻寻可靠的女性长辈相看,然而你就只有我和他这俩自己都没成家的破哥哥,这种事上什么都不顶,简直无用。所以纵然可能不合礼法,我也还是想问问你的意思,想听听妹妹的心里话。”

一番肺腑之言也叩开卓慧衡的坚静,她此时终于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偷偷和自己哥哥讲悄悄话的心境,须臾的犹豫后,这次说得便是真心实意的心里话了:“大哥……我不想嫁人。”

“这不是挺好么?干嘛不肯说。”卓思衡听到妹妹说出心声才算松了口气,也像小时候听妹妹说话似的往前凑凑压低声音,“和哥哥说说理由。”

哥哥的反应让卓慧衡安心和松弛许多,她也低低笑了说道:“哥哥人在朝堂,我家虽然人口简单,但也有好些事情,让我继续管家吧,我如今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你看,路上奔波这样辛苦,我也只是下船时才有不适,到岸上便大好了,帝京气候宜人,我一面养好身体,一面替家中打点诸般事宜,为哥哥减轻些烦扰,照顾妹妹和弟弟也本来是我这个长姐的职责,我不能逃避。至于我的亲事……家里如果需要我以姻亲立足,我责无旁贷,若暂时不需要,我便全心持家,不做他想。”

卓思衡听了大笑道:“怎么就需要你去联姻了?咱们家最落魄时父亲都没拿儿女婚姻当成筹码,如今渐行渐上更无需如此。”

慧衡再想自己刚才的话,实在不是未嫁少女该说的,也有些耳热。

“就这么定了,你身体无恙时咱们家里的事都归你来管,我那里俸禄和官家赐下的及第恩赏还有一些,加上你们从家里带来的州府郡县红赏,都放你那里,都由你做主。”卓思衡聊完后觉得身心舒畅,妹妹自己过得顺心比什么都重要,能让她不必再有拖累之心自伤之意,今天的谈话就算圆满完成任务,他站起身,又说自己明天找个大夫再给慧衡看看,让她早点休息,这才心满意足往屋外走。

“哥哥,妹妹还有一事。”慧衡也跟着站起来。

“说吧。”卓思衡转身温言道。

“其余的事都可以放放,唯有四弟的课业不能耽误。”慧衡认真道,“哥哥能不能在帝京给他找个学风师资俱佳的书院,在家里时,我专留了一笔银子就打算以此为用。”

“咱们果然是亲兄妹,操心的事情都是一样的。”卓思衡抚掌笑道,“我已经物色好了合适的门路,不过等你们安顿下来再说,不差这两天。”

慧衡露出少见的甜糯笑容来:“哥哥这么为我们费心安排,也得替自己的终身大事多留意留意。”

“我才让你管家,你就管道我头上来了?”卓思衡大笑,点了下慧衡光洁的额头,“哥哥心里都有数,总不能刚取了功名就急吼吼借着这份光去成亲,缘分的事情,咱们兄妹都不强求。”

出来屋子,就听慈衡已和年纪小自己两岁的阿环收拾着行礼笑成一团,阿环自幼在帝京陪伴寡母,不比慈衡跟着荣大夫去过宁朔郡好多地方又有此次南下的经历,听她一讲路途上的奇趣见闻,已是心生崇拜五体投地。两个少女叽叽喳喳的快活音调萦绕在曾经静寂小院,卓思衡不忍心打扰,自后绕回屋子,心情蓬松得犹如杨絮一团轻软,走路都轻快好多。

果然有了家人才是真的有家。

这一夜睡得无比踏实,第二日卓思衡上班都精神百倍,好像有无限热情投入到工作中去,曾玄度知道他昨日休沐去接家人,问了些近况表示上司该有的关切点到为止。卓思衡越来越爱听他说话了。

下班后,他跑去太史馆堵佟师沛,对方以为卓思衡终于懂得如何浮生偷得半日闲享受生活了,却不料他请自己喝茶只是有事相求。

“你要见我爹?”佟师沛大惊失色,“你真要见他?”

他印象里,自己爹实在很难接近,别说就刘溯一个门生,其余故旧同僚也都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家很少有人拜访。

此时他们正坐在卓思衡家附近一家小小的茶寮二楼,街道正是行人最熙攘之时,人间鼎沸烟火弥漫上来,茶香都浓郁三分,卓思衡替佟师沛斟满茶后诚恳道:“不用紧张,听你天天念叨我也知道你父亲的脾气,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怎么可能跑去攀关系,是有正事想咨询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