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回实录,自是听了一番皇上的品评和两位学士的高见,卓思衡也觉学政之事颇为刁钻,虽然不似漕运盐务那般直接干系国之命脉,可久而久之若是不能除弊兴利,便仿佛潜伏的病毒,只待发作时日药石无医。
但今天听两位大人和皇上所聊的内容,本朝学政的问题大多是在恩荫太多了贵族子弟,导致这些出身世家官宦的孩子不愿意好好读书,浪费了国子监的机会,皇上虽然有点头疼,可似乎也没那么紧要此事,言谈所及更多是讲太宗的手腕和韬略。
卓思衡听得认真,但心中也有自己的想法。
太宗固然是圣主,然而他觉得,太宗教育女儿的本事也不比治国差。
太宗驾崩后,太子穆宗继位,不久遭太宗六子陈王谋害离世,膝下尚无子嗣。太宗两位女儿力保自己的九弟英宗继承大统,于宫中假传遗诏,诓骗陈王说穆宗有意立他儿子为皇帝,将入宫的陈王及其世子一网打尽。
英宗继位后不就遭逢承治之乱,陈王余党连携鲁王、滕王造反,朝中诸多顾命大臣皆首鼠两端,一面继续在朝中假装坐镇,一面又和鲁王党羽私下勾连,以至于帝京遭围时,这些人早已溜得一干二净,城防空虚,勤王之师也迟迟未至。
国家的社稷安危再次多亏英宗的两个公主姐姐,她们换上戎装,指挥禁军抗敌的同时调度勤王之师,固守帝京一个月之久,终于等到边关部队抵达,顺利平定叛乱。
因此不世之功,两位公主受封镇国长公主与定国长公主,这便是镇、定二公主的来历。
二位公主受封后面圣陈表不单为自己谢恩,还特为一名已故去的韩姓女子请封。原来当年此韩姓女子曾为宫人,其父为前朝大吏,出身簪缨世家,改朝换代后隐姓埋名,她极通书写与文史典籍,并因缘际会教予二位年幼公主。两位公主皆陈情道,若非自幼进学有人阐知是非大道天理昭彰,又何来二人不屈为国表义忠君?
天下深感其二人之德,英宗亦对二位姐姐礼遇有加,并自此定下女子进学以明理德化的先例。
后世之人感怀,还特意在帝京修了镇定二公主庙,离卓思衡现在的家还不是很远,香火旺盛,士庶女子皆来拜谒。
卓思衡曾经和佟师沛去茶肆喝茶时还听过瓦舍艺人讲书,说得就是此段掌故,那人讲得很是绘声绘色,还配了一首小巧的打油诗赞道:
天家二姐冠京华,
非以才容以勇嘉,
辅业持国胜须眉,
镇定姝英遗叱咤。
虽然没有韵律,但朗朗上口,可见二位公主的形象多么深入人心。
如今不论是天家的公主郡主还是官宦人家的女子,能够读书多亏了此二位的传奇事迹,罗元珠可以入宫教书也受益于此。
这也是一种伟业。
当然太宗能抛弃门第之见,令前朝重臣之女教育自己的女儿,也是有自己的胸襟和远见。
卓思衡陪着皇上看了一天的书,很多时候都是靠这种脑中知识的横扫激荡来度过放空时间的,下班后他回到小院打算舒舒服服洗澡睡一觉,明日休沐无需劳碌,他便在家看看书,再看看太宗时期历史相关,补充些知识,也算惬意度过春日烂漫时光了。
伏季见他回来,立即递上来两封信,说是官驿送来的,卓思衡心中一亮,赶忙拆开,只见第一封果然如他所想是表弟寄来的,他已抵达桐台县,此地地势险峻却风光旖旎,民风亦是淳朴非常,他来了后除了略有水土不服其余都很好,让表哥无须担忧,又问表妹们和表弟是否到达,家中一切安好。
他的问题下一封信里就有答案。
第二封信是慧衡一个月前寄出的,她说一家人已于信寄出的当日到达宁朔城,不日即将南下,大概一个月左右便能与大哥重逢。
卓思衡算了算日子大该今明两日家人便到了,当即喜不自胜,自从做了这个侍诏以来,他第一次彻彻底底流露出内心不受控制的喜悦,嘿嘿直乐,吓得伏季和柴六嫂面面相觑,谁也没敢说话。
第34章
卓家一行人乘坐的客船是第二日傍晚抵达的金水门内码头,杨柳垂绦掩映下的夕阳破碎在运河水面,卓思衡在岸边焦虑地盼了两个时辰才盼来家人。
与卓思衡来帝京时的客船一样,眼前的船也是宽舷两层,船工刚拴住缆绳,岸板才搭一半,卓慈衡冷不防一个箭步自甲板蹿跳出来,吓得卓思衡后背都是冷汗,赶忙冲前去接扶!然而以慈衡的矫健哪用得着他伸手,稳稳落地不说,还直接抱住了卓思衡的胳膊连摇带拽道:“大哥!我好想你呀!”说着竟有些哽咽,眼圈也不自觉红了。
慈衡最是好强争胜,自小就极少落泪,若不是思念至极,也不会如此外露软弱,卓思衡心疼得不行,揽住妹妹微微颤动的肩软声安慰道:“平安到了就好,来了这里以后天天见,到时候就怕你还嫌弃大哥烦你。”
“不烦不烦!我有病,大哥一天不唠叨我浑身难受!”慈衡飞快抹掉泪珠,复又寻常一般语气跳脱不拘,绕着卓思衡看,“大哥没胖没瘦,就是脸上肉有点少了。”
“年纪轻轻说什么病不病的!”卓思衡想瞪妹妹一眼,但他与家人久别,此时欢喜和疼爱还来不及,哪瞪得出来,这话也是噙着笑意说出口的。他都二十了,样子哪容易再变,倒是刚满十五岁的慈衡抽长了些身姿,已有少女的窈窕之感,脸颊上圆润的颊肉也已消退不少,眉眼愈发英气蓬勃,清丽端方之余又满是雀跃的生命力,看着便令人心头蓄满朝气的青睐。
待他们说完好几句话,客船的岸板才彻底放好,上面走下来个高个挺拔的雄壮汉子,一手一个箱笼扛在肩上仍旧步履轻快矫健,连路过的码头纤夫苦力都投来惊叹崇拜的目光。
“小勇哥!”卓思衡立即迎上去接行礼,而后和那满面笑容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男子互相猛拍对方的上臂。
呼延勇有斡汗八部的北方草原壮汉血统,壮硕到在码头这种靠力气吃饭的地方看着都毫不露怯,说话却温温和和,和粗犷又孔武的样貌身材完全不符:“我的好思弟!可真是出息了!快让老哥好好看看!真是好样的!”
卓思衡刚到杏山乡时,呼延勇是村头一霸,然而听了卓衍教诲学了好些道理,也不再一味淘气,和卓思衡一道念了一年多的书。呼延老爷子赶山打猎常常将他们一起带上,两人感情极为要好,脾气也投契,没少一起喝酒后跑去河沿里舀鱼和后山上逮兔子。后来呼延勇因胆色过人兼识文断字,被来北方做买卖的一个大商队掌柜看上收做学徒,这几年几乎跑遍半个本朝疆土,比之从前谈吐更为干练了。
“我真没想到你也来了!这一路可辛苦了?”卓思衡个子在大朝会时看着都算文官里出类拔萃的挺拔如松,可在呼延勇面前,他就显得有点娇小了。
呼延勇握拳碰了碰卓思衡的肩膀道:“我可不放心你这一家人自己南下,万一出个什么差错,我哪有脸面见你!”说完他似想起什么,赶紧让开下船的路,“别光顾着和我说话,慧妹妹和四弟都盼着见你呢!”
“大哥!”
慧衡已由慈衡扶着下了船,许是路途颠簸劳碌,她整个人的气色都显得与生机焕发的春日格格不入,唯有一双明亮的眼眸闪烁着莹莹流丽的泪光,将春风拂过的轻柔柳枝细梢都比下去几分轻灵婉然。
“怎么脸色这么不好?是晕船了?”卓思衡握住慧衡伸来的手,心中懊悔没有安排更好的船和车马,心疼道,“小慈,快扶你姐姐先上车,我们回去再聊。”
慧衡用力摇头,好像要证明自己很好,声音都提了提道:“只是累了,大哥不用担心。本来小勇哥想在前个镇子歇住一晚,是我急着见大哥才催着一路至此。”
此时悉衡最后带着剩下的箱笼行李下了船,静静立在两位姐姐身后,慈衡见他来了却一言不发,让开半步笑道:“在家里时最想大哥的就是你,睡不好觉老是皱眉,怎么到了大哥面前倒装起稳重大人了?”
“好弟弟,快让大哥瞧瞧!”卓思衡说着自己先快步过去,半年多不见,十二岁的弟弟似是长高了些,他和慈衡长相极似,但英气中又有幽邃的沉静。
“大哥……”卓悉衡喉头动了动,难得出现少年该有的笑容,“大哥过得还好?”
“特别好!”卓思衡一点也不谦虚,恨不得现在就跟家人炫耀自己考出来的家业,揽过小弟,再看妹妹们与小勇哥,顿觉只要日日有此团圆,他便是天天在御前提心吊胆加班也心甘情愿。
不过好像还少了人?
卓思衡朝船上看了又看,只见都是其余客人扶老携幼陆续下船,再不见熟悉身影,忙问:“呼延老爷子呢?”
“我那个爷爷,简直就像祖宗,再没比他更倔的人了!”呼延勇重重叹了口气,又觉得此时气氛不该如此,换回方才重逢之喜的笑意,“别在这里站在,没得让妹妹们风吹日晒的,咱们回家里再聊。”
见面太过高兴,好多事都是顾不上的,周围也有亲人再会夫妻团聚的,也都不忌讳礼俗,卓思衡更不在意这个,不过小勇哥说得对,一家人关上门再热热乎乎聊亲厚话多好,于是安排两个妹妹坐家里的车驾,自己与弟弟以及呼延勇一道将行李都抬上雇来的拉货平车里,再与众人一道回家。
卓家新居终于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