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1 / 1)

“他是蠢货中的蠢货,这样做只可能是有人告诉他,他需要大功一件,来扭转自大婚以来太子正盛的风头,来占据皇帝心中那个独一无二的地位。”

卓思衡冰冷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让卓悉衡也觉得大哥有些陌生,但他很快接道:“不日就是白大学士的丧仪,听闻官家让越王亲去祭奠,这是在以另一种形式斥责他的所为么?”

“是,但在亡故之人与其丧痛家人面前没有任何意义。”

卓思衡用冰冷的声音说出了他真实的想法。

其实白大学士的丧仪不止越王,连太子也被敕命务必出席,太子妃和越王妃也要全程陪伴白大学士的家眷于内府,以示天家安抚。

而其余朝臣,除去当值要务的,一律都必须前往吊唁,卓思衡当然也不例外。

这可能是白大学士府上少有的朱紫盈门时刻,然而却是一极度悲伤的方式。大臣们未必不对皇帝的处置心有不平,然而皇帝对白大学士的极近哀荣和子女的厚待,也多少稍微平息了众怒。

众人心中只觉,若自己遭逢此等池鱼之殃,至少家门仍能光耀。

白大学士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无缘科举,靠着恩荫得了两个不上不下的官职,长子年今五十不过是从六品州府小官,如今丧父,自远地奔丧而还,已是哭得要人搀扶才站得住脚致谢诸位到祭亲朋,看得人心中酸楚难言。

卓思衡跟随姜文瑞站在离亲属很近的位置,他们听往来的下人禀告说白夫人哭得昏死,前来告祭的命妇与女眷也都是十分忙乱,白府内外皆是丧乱之相。

可到底是亲眼看着以为少惹权势只掌清贵宦位的大学士遭此不测,人人的恻隐里更多还有自危,这就让越王来吊唁时,众人视之的目光里多少都带了些沉静的审视。

人人都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但也更清楚他是谁的儿子。

白大学士奔丧归来的长子领着弟弟妹妹向来吊唁的越王致谢,卓思衡自斜后方朝前看,只见三人的手都在鞠躬时攥成了拳头,紧紧握住压抑的愤怒和颤抖。

同朝多年,卓思衡自是了解一些白大学士家里的情况,长子外任多年,妻子陪伴丈夫远任,两人的一双儿女因白大学士和白夫人实在舐犊情深难舍孙子去风霜之地,便留在自己身边教养,前几个月白大学士还同卓思衡问过,待孙子来年十四岁上再送他到国子监太学读书,不然年纪太小,恐坐不住吃不下书,先在家他教着才好。其实不过是老人担忧孩子在太学吃苦,尤其是卓思衡到了国子监以严苛治学著称,作为祖父,白大学士既望孙成龙,又多少不舍,卓思衡心中也能明白。

因是自小跟在祖父身边长大,白大学士的孙子白泊宁与孙女白泊月自然与隔辈的感情深厚胜海,眼见越王从容而来,多少知道祖父离世缘由的少年少女正浑身发抖,披盖的麻衣也簌簌颤动,二人齐齐死盯着越王,卓思衡看这家人的凄惶隐忍在眼中,心中也是哀恸感伤,然而他离得近外加观察总比旁人细致,却见白大学士的孙子孙女袖口里偶尔隐约闪烁星点寒芒。

不好!

越王在受了致谢后转身离去的瞬间,白泊宁便似下定了千钧的决心般朝前踏出一步,袖口里的寒光由隐而现。

然而在这时,一只手自身后,死死按住了白泊宁的肩膀,也止住白泊月朝前未动的趋向。

第180章

卓思衡拉得开硬弓的手用起力来,别说是小孩子,就是成年人都要抖三抖,白泊宁肩膀吃痛整个人朝地上栽去,却又被那双罪魁祸“手”给捞着站直。

白家的三位兄妹闻听动静皆回过头来。

“孩子恐是哀思过度,险些脱力了。”卓思衡语出关切道。

姜文瑞也见此异样,他了解卓思衡,若非事出紧急,断不会如此鲁莽,此时他也上前一步道:“是了,还好卓大人眼疾手快。”他与白大学士素有私交,白家几位子女年节里都是见过他的,于是纷纷行礼,姜文瑞又道,“这是国子监司业卓大人,从前也与白大学士有过几年同署之恩。”

白大学士的长子单名一个梧字,与姜文瑞熟识,也知其与过世父亲多有私交,哀恸之际也不忘礼数,朝二人谢道:“多谢先父同僚挂怀……我替先父……”话未说完却又剧烈咳嗽起来。

此时越王已然离去,可两个孩子还死死盯着门口,卓思衡知道这样是不行的,然而眼前弟弟妹妹哭着去扶哥哥,一家人丧乱至极,无法静心细论方才紧急之事,可孩子不能不管,他极快做出决定,温言道:“不若暂且让孩子歇口气,下去喝口温热水,也好继续灵前尽孝。”

白梧的夫人听罢再次道谢,安排下人先让孩子去后堂暂歇再回,卓思衡又对白大学士长子说道:“白大学士曾对我提及过贵府公子,我有些故人寄言想告知两个孩子,不知可否恳请私下面会?”

即便言语礼至,可这提议在丧仪当中算是突兀了,然而卓思衡没有办法当下与孩子的父母解释,因为他们也是刚刚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只能言及至此,唐突一回。

白大学士的次子与白梧的夫人皆不明所以,但白梧却是沉吟后点头首肯,已是空余残悲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温情道:“先父曾对我说过,他为孩子找了个好师傅,正是卓大人您……先父还说您家家学渊源,您的妹妹也是女中状元……他本也想待小女年长些,与您交言一番再劳烦您的妹妹也不吝赐教小女……先父的安排定然是不会有错,卓大人有什么想说的,便去同两个孩子讲说,只是如今我家实在难以周全礼数,若有不当,还请大人海涵……我实在是……”他说不下去,又是咳又是涕泣,望向父亲的灵位,深感心力交瘁后便是颓然地伏地大哭起来。

卓思衡见他丧父之痛,心中也勾起自己的哀思,姜文瑞见状拍拍他胳膊,示意他带着孩子去后堂,这边还有自己照应,又吩咐几家来协助的远亲,帮忙搀扶着安抚。

卓思衡感激朝姜文瑞点头,与仆人一同领着白泊宁和白泊月自灵堂侧门而出,沿小门回廊去到后堂内里无人的一处休憩厢间。大概这里是给白家奔丧的亲戚暂时驻脚的地方,丧事仓促,多有不备,屋内陈设也简单,不过几张椅子几个方桌,四处挂满苍白的丧帘垂幕,屋内点有明烛,在白昼被紧闭在此处的昏暗里闪着颤动的光影。

年老的仆人似是不放心,一步三回头,但还是按照主家的吩咐留下陌生人和两个少主人在屋内,自行离去。

卓思衡想,该怎么面对这两个痛苦的孩子呢?安慰?没有什么能安慰丧亲之痛,他深知除了时间可以减缓这种慢性的痛苦别无他法;斥责?痛骂孩子们一顿或许短时间会有效果,然而这太残酷了,他不想对两个如此凄苦的孩子冷面言语。

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强迫他们去窥见一眼大人世界的残酷法则。

也只有这个办法,虽然也是要狠下心来,但总归能让他们尝试理解今日差点铸成的打错到底缘何。

道理总是要讲通的。

“好了,这里没有其他人了,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吧。”卓思衡不想凶狠,但也必须严肃。

十三岁的白泊宁和十岁的白泊月兄妹对视了一眼,却没有任何动作。

卓思衡摊开自己的手掌,说道:“你们听到父亲的话了,我是白大学士为你们寻来的师范,你们不听我的话,就是不听祖父的话。”

他深知这样的话语对失亲的孩子杀伤力极大,果然,白泊月抽泣两声后哀哭续断,白泊宁极力隐忍,也还是止不住眼泪,他缓缓地自袖内展起手臂、亮开掌心,只见一柄纤细的紫竹刻柄小裁刀已被攥得染出了汗渍湿痕。

这是寻常书房里裁开新纸用得文房,短短一片细刃,别说杀人,想不小心留下块疤痕都是难事。

白泊月见哥哥如此,而已缓缓交出自己隐藏的“凶器”,那是一枝精致的小钗,显然是专给小女孩精心定制,缕缕金丝因纤细而不显得过于奢靡华美,恰到好处拥拖一颗指甲大小的珍珠,雅致又大方,绝不会因太沉重压得小姑娘脖颈酸痛。

这两样东西一看都是长辈专门给小辈精挑细选的玩意儿,可能也是两个孩子唯一能找到的利器了。

卓思衡看了后心中只更觉得气闷愁楚,想大口喘气排揎这种因悲哀而生的苦痛,但又不能在孩子面前失态,只得忍耐。

他拿过两个“凶器”,蹲下来缓缓道:“谁告诉你们这两个是能杀人报仇的东西?”

孩子们只是抽涕流泪,并不回答。

“你们想杀的人,想报的仇,靠一腔血勇和孝顺之心,加上这两个东西,就能成事么?朝堂之上多少人敬重你们的祖父,他身故后,就有多少人希望应惩之人罪有所诛。可是,他们都不出手,你们的父母也不出手,难道是因为他们找不到更锐利的凶器,没有你们力气大,不比你们敢作敢为么?”

卓思衡的话让两个孩子渐渐安静了,他们一道看向这个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妹妹年幼急切,忍不住开口哭道:“爷爷是我们的爷爷!不是他们的!我们只有一个爷爷!是那个混蛋害死了爷爷!爹和娘不是怕他,是怕他的爹,我都知道!但我和哥哥不怕!大不了我们再偿命就是了!”

隔代人教养孩子,总是会娇惯疼爱多于管束,所以孩子才胆子这般的大,盛怒悲痛下敢如此莽撞。从白大学士同自己谈起孩子的只言片语,卓思衡也是能感觉到他对这两个孙辈的宠爱,而两个孩子又如何不依赖自幼疼爱自己的祖父?十岁的小女孩哭得人听来也是撕心裂肺,令人心疼不已,卓思衡最见不得孩子深陷苦楚磨难,心软下来,低声道:“你们的命在你们祖父眼中,可比什么皇帝的儿子要贵重的多,要是真换了命下来,去到阴曹地府,你们祖父听说这个买卖后是要被你们两个小祖宗再气死一次的。”

伤心的孩子听不进去劝,可提到祖父,他们总是哭泣哽咽,然后又安静一点。

卓思衡趁着这个时机又用极其柔和的语气安抚道:“孝而不为,乃是不为让长辈心伤之事,你们以为自己所作所为是孝顺,却不知正让你们祖父在天之灵气急败坏。况且,不只是你们失去了祖父,你们的父亲叔叔姑姑,也失去了父亲,将心比心,难道他们就不如你们难过么?你们若是做了赔上性命的事,再让你们爹娘又没了自己的骨肉至亲,你说你们的所作所为,是你们祖父教过你们的该当之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