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卓思衡也不是没有办法。
第二日,卓思衡主动面圣,在天章殿向皇帝表示,这个学政改革第一步咱们君臣二人已经圆满完成,接下来是不是该进行第二步走了?第一步虽然基础打得好,但原定的第二步分走了整个朝野最大一份权力,定然会遭到无情的抵制,现在臣想了个不是万全但很有把握的主意,只是需要花很大精力和时间去实施,请陛下耐心等臣的好消息!
此话一出,皇帝当即表示抓紧办好好办,尽情去做无需有后顾之忧。
走出天章殿的卓思衡表面神和自如,心底却十分骄傲。再不怕有人利用自己说些有的没的了,要知道皇帝的个性他太过清楚,别说不会杀掉拉磨的驴,就连榨取完剩余劳动价值的死驴皇帝都得再榨取一些情绪价值,怎么会在这关键时刻放自己去成亲?
一切纷扰,皇帝都会替他挡下,好让他鞠躬尽瘁。
这就是卓思衡的应对措施。
但这也不是凭计虚言,他确实要着手实施下一步了。
不过在这之前,他还有些事要安排。
回到家中,卓思衡找来陆恢,见其这些天已不再因忧心忡忡而憔悴,忍不住调侃道:“怎么?如今安心了?”
“大人既然已经答应愿意带着我行道,必然不会将我丢至半路,之前是我庸人自扰,让大人见笑了。”陆恢笑着说话时也不那么忧郁了,少年郎的气息盘桓在眉宇之间,语气也笃定许多,“大人的教诲我已苦思多日,悔不当初,大人没有赶我走是对我的期许和信任,我不会辜负大人的这番重意。”
“好了,这里是家,又不是衙门,叫什么大人。”卓思衡听他说得这么正式,忍不住笑着拍了拍陆恢的肩,“好像我在家里养个小朝廷替自己卖命,怪吓人的。”
这话一出,陆恢也是笑出了声。
他在上次代笔之事的深谈过后心境已升华许多,没了诸多困扰,说话的方式却仍没有来得及改变。
“是,大哥。”陆恢第一次这样叫,有些激动也有些不习惯,可叫出口去,竟觉得早该如此,人也更松弛了。
仿佛也在此句大哥之后真的有了自己的家一般。
卓思衡揽住他挨着自己坐下,低声道:“接下来我打算在国子监另辟吏学,开七科选培吏员,此事我在瑾州便同你和小潘讲过,眼下我有了更具体的打算,只是如何实施怎样落地还得再探再看。先说要紧的,我之前本想让你在新辟的吏学中进学,不管是为你自己还是为我,都有所裨益,但现在我改了主意。”
“大哥要我去做什么我都毫无怨言。”陆恢被卓思衡搁置这段时间,完成了从慌乱不安到自我沉淀的心理自我疏导,他知道这也是卓思衡给他的功课,所以不敢多问一句,此时终于有了安排,他恨不得立即去赴汤蹈火。
然而卓思衡是不会让他赴汤蹈火的。
“你愿意去到军中么?”
陆恢愣住了。
“军中?”
“是的,去到禁军之中,去做一个小小文吏。”卓思衡说道,“你的上峰是位个性恶劣脾气孤傲心性狂悖为人晦暗之人,除此之外,其他可能都还好。”
陆恢从来没有在卓思衡口中听到这样对多一个人的□□,好奇问道:“此人是大人之敌,要我去监视么?”
“当然不是,我连敌人都不想选他做。”卓思衡笑容和心情一样无奈,“这里面的原因以后再和你说,只是我此次行事,还要军中有襄助之人,只有你是我心中唯一适合的人选。你从前看似稳重,但实则冒进激愤,我想如今你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自然也不会轻易被激怒,所以我放心你来办这件事。”
“可是大哥,我不明白。如果你和那人素有嫌隙,他又怎么会让你安插人在军中?”陆恢很想知道答案,但他更想知道的是谁有这么大本事能让卓思衡讨厌?
要知道卓大哥厌恶的无一例外都是党锢之人和因私害公的暗虫,他是断然不会与这类人合作的,但他又与此人合作又是恶言想象,属实怪哉。
“这便是我教你的另一课了,游余,你要记住,即便是你讨厌的人,如果有共同目的可以捆绑,也千万要把你们之间的绳子系上死结。”卓思衡半身靠在椅背上,难得在事情落地前就露出无忧无愁的表情,“利益就是这条绳索。”
陆恢在瑾州时可以轻易猜测卓思衡的心思,但回到帝京后,他发现卓思衡的想法越来越玄奥难懂:“整顿学政同禁军有何共同利益?”
“很快你就知道了。”
第125章
禁军兵马司大营位于京郊西北古坛场,此地自古为京畿要塞,筑有营城,周边虽坚壁清野无有住家,但因西北三州入京必经此处而设有关栈,车马驿和市集均供往来行人客商便利,相较好多偏远州郡小城竟还多出几分繁华热闹。
禁军下辖兵马司与殿前司,二司各有其职:殿前司一万五千精兵护卫皇城与圣驾;兵马司十万驻扎中京府各地要塞重路守护京畿安泰。二司皆为皇帝可直接调动的军事力量,乃是防务的重中之重,故而二司的长官无需听命他人,更无兵部统辖的掣肘,从任命军中将领到文吏,一切权力皆在二司长官股掌之间。
这也是卓思衡选择禁军兵马司作为统战对象的重要原因。
相比此等得天独厚的优势,禁军兵马司如今都指挥使不管多讨人厌也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虞雍调回京畿这一年升迁速度令人咋舌,他以兵马司副都指挥使司平调入京,当时还有许多人说边关回来的将领如此也不算升迁,大概是因为年纪碍住将衔。谁料王伯棠一案虞雍深受皇帝信任,跑了一趟外差,归来后原指挥使去任兵部,他则原地升迁统辖十万禁军,实在是使人不得不遐思或许皇帝早有此安排,才给他一个功绩先立下威信再进行拔擢,用意如此,今后的重用与仰赖便不必多说了。
倒是卓思衡却觉得,皇帝已经不单单只想在文臣中选任自己门生的班底了,这个打算已然在军务中实践。
卓思衡此行前来古坛场兵马司大营面见虞雍,自入营城所见皆是有条不紊,客商与军旅各走一路,人货分别过关,把守军士军容齐整,可见虞雍治军严谨绝非浪得虚名。
承认他优秀是一回事,但能不见就不想见又是另一回事。
虞雍此人傲慢里透着股阴狠,让卓思衡实在无法相交,但公事在先,他递交圣上亲书的入营印书时仍旧按照规章办事。
五月莺歌碧野烂漫时节,兵马司大营内正杀喊震天,操练的禁军分为十人一组,于木栅内使劲浑身解数交斗,力有不逮者稍有懈怠,脚架高处逡巡的军士便会执长杆击其脊背,以示驱策和惩戒。
卓思衡等待期间站在此处观看,心想那些国子监的学生还觉得自己手段残忍,应该也引进这个办法,考不好的就都圈禁起来一人一本书丢下去背,背完的才能出来,上面最好也站着人拿戒尺监督,有人困倦瞌睡就一戒尺下去……
还是算了,这种事也就只能恨铁不成钢的想想,打也打不出来上进求学的心,只能适得其反。
但回忆起自己看过那些太学生狗屁不通的文章,偶尔用这种精神胜利法释放压抑的怒火还是挺好的解压手段。
替卓思衡通报的士尉不一会儿自主帐归来,双手奉上归还印书请他入内,卓思衡终止遐思,跟着此人一路畅通无阻。
只是沿途士兵多少有些侧目,忍不住都偷偷去看这位只身独闯禁军大营的绯袍文官。
相比秋狩时皇帝的行辕,禁军的大帐显得朴素冷硬许多,内里夯土垫高,洒水压实,没有纹路细腻的木板也不铺任何毯垫,只一张长桌横在虞雍面前,上有京畿地形的沙盘阵列,左右两架木挂上各悬有一张水文山川一张城垒舆图,□□剑戟等物遍布帐内,罗列整齐,无论哪处都透着严苛的有序感。
站在正当中的虞雍抬头看了卓思衡一眼,还是那种让人厌烦的眼神,随后他挥挥手,士尉应令离去。
“圣上的手谕都拿来了,想不见你也不行,说吧,要我去抓你们国子监不听话的学生来看管还是直接派人去羁押?”虞雍双手扶着长桌上,
有人快人快语是干脆,有人就显得很讨厌,卓思衡在心里已经将幼年父亲所教的君子三立、四不、三戒、九思、三乐、五耻、三德通篇背诵,然后才保持冷漠的礼貌开口道:“国子监自会严管学生,无需禁军代劳。我此次奉命而来是为禁军文吏任选一事。”
虞雍听完抬头看他:“文吏?太学生的事儿我管不着,禁军的文吏也同你没有多大关系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