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进来!是瑾州出事了吗!”卓思衡见他的样子心疼不已,又担心真的出事,赶忙拉着陆恢到屋内坐下,给他倒了热茶,慈衡也赶紧去拿点心。
陆恢是真的渴了,也不像从前一样一饮一食都是斯文严谨,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不等卓思衡再问,他就已经用略显嘶哑的声音开口道:“大人放心,瑾州一切安好。”
卓思衡看他本就瘦削的身体已在寒风中瑟瑟如秋叶,忍不住道:“既然无事,有什么就写信好了,你这一路赶到青州是为何?”
“大人,我来是为自己的事情,我想通了……”陆恢喝过热茶,人已缓回好多,说话也有力气了,“我不考科举了。”
“什么?”卓思衡从椅子上弹起,以为自己听错了,“走之前我俩促膝长谈,你说如今你母亲并不反对你求取功名了,以你的智才学识,辞去吏员任职,在家不出两年,便能得中进士,为何如今反悔,是有什么苦衷么?”
陆恢笑了笑,缓慢却坚定地说道:“大人刚回帝京,又接手这样的烫手山芋,身边不能没有从旁协助的人,我不能让大人独力而支左右无顾。”
原来是这个原因。卓思衡叹口气,重新坐下,温言道:“你不必替我忧心,形势再严峻也不比我刚到永明城时更艰难,这点情况我处理得了,你心细又多思,替我担心前景我很感激,但你自己的前途我又如何不担忧?几年后你高中登临庙堂,会帮我的只有更多,眼下的困难实在不值一提,听我的话,明日一早乘船回去,衙门里工作耽误了,我不更是烦忧?”
谁知陆恢只是仰起头直视卓思衡的眼睛道:“请辞的文书我已递交,经过批准后我才启程动身。”
“胡闹!你不要自己的功名,也不要去追溯真正身份的自己了么?”卓思衡气得一拍桌子,掌心疼得发麻,怎么会有这种先斩后奏的事!他是和谁学得?
哦,和我自己啊……那算了……不!那也不行!
卓思衡拿出不容置疑的强势来说道:“好,你不做吏员,可以,那你马上回去开始读书,明年科举就给我去考!”
“大人,我在你的激励下科举为官是为了找回身份与和你一道励志治世,不要再让我们身上的悲剧重演,可是,如果追随你便能做到,甚至要做得更好,我为何要舍近求远?”陆恢也激动得站了起来,声音不住发颤。
卓思衡急道:“你如果能入朝为官,我们更能并肩而向啊!”
“不是的,大人的身边已经有高大人了,我看得出来,你们自始至终都是同一条心朝着同一个目标行进,大人需要的不只是刀剑,还有匕首这样的贴身短刃,多器可用,才能左右皆搏化险为夷。”陆恢难得语气坚定的仿佛便了个人,半点没有转圜余地的意思,词直理正,根本不打算听劝,“这便是我的目标,我不需要功名也可以做到,也只有我能做到。”
“不行!你现在就给我回去!”卓思衡火气上来,语气也冷硬起来,拿手一指门口,仿佛随时都要赶人,“我是不会要连自己未来和前途都不会做打算的人当左膀右臂的!”
“我已下定决心,绝对不会走的,你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认定的事不会动摇。如果大人硬要赶我,我便一路追到帝京去,直到你点头为止,我断不会废弃此志,哪怕要我跪求苦等也在所不惜。”陆恢也随着卓思衡的话针锋相对扬高音调,“就从此刻开始。”
“你听听这叫什么话!慈衡!叫人!给我拽他出去清醒清醒去!”卓思衡气得手在发抖,他不能接受陆恢这样践踏才华和未来的举动,简直荒谬!怎么现在年轻人这样轻率己身?挥霍才华!不知所云!“你做事不计后果,但我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如此作践自己!给我出好好想清楚想明白!”
卓思衡动怒时雷霆万钧,连慈衡都吓得指尖发颤,她不知道哥哥为什么同小陆哥哥生这么大气,也没见过他这样的愤怒,她方才出去想拿些吃食给陆恢填填肚子,回来时两人便已经吵起来了。
她连争执都未见卓思衡同他人又过,又怎见得过如此暴怒的大哥?一时之间站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不必麻烦慈衡妹妹,我自己去到外面等待大人想想清楚。”
陆恢说完径自走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哐当一声,卓思衡将案头的茶盏掼碎在地。
卓思衡并不因陆恢违背当初他们的安排而生气,事实上,如果对陆恢自身而言,依势而动有更好的选择,他会更乐意看到计划的改变。可是,此刻陆恢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于陆恢自己来说,他的人生目标最需要的就是科举入仕,随随便便就将一生的期望抛诸脑后,他希望这小子能吹吹冷风好好清醒清醒!
但卓思衡在怒火自极盛回落后,他也一直明白陆恢的固执超过他认识的所有人,几乎和高永清不相上下。他想,如果是高永清和他说这个他会作何感想?大概因为他更相信高永清的能力,知道他可以为自己选择更好的路,所以虽是忧心无奈,但也会默默接受,为什么陆恢就不行呢?
他放心不下,略起身欠开些窗,只见已是傍晚,寒风正起,陆恢直挺挺站在院子里的封口,衣裳袖摆都来回乱颤。
卓思衡想起宋端说他心软,自贴身的怀中,取出那封父亲写给陆恢父亲的信,将熟悉的笔体看了又看,最终还是一声叹息将信重新归于原位,推开门没好气道:“给我进来!”
陆恢面色冻得略有发青,他迄今为止只在岭南生活过,青州这样四季分明冬日有雪的地方还是第一次领略,衣衫单薄也没有增添,进屋时已是摇摇晃晃了。卓思衡把重新烧好的热水灌入凉盏,放到他面前,虽是余怒未消态度冷硬,可掩饰不住的关切仍无法掩藏:“你真的想好了?”
“矢志不渝。”陆恢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卓思衡心中叹气,但面上维持着铁甲般的冷冽说道:“希望你不要后悔。”
“我不会的。”陆恢目光坚毅,可却忽然露出少年人该有的快活来说道,“大人教过,但凡选择,都有后路,不是未有而是未觉,说不定等到将来,我四五十岁时大人已将天下治成海晏河清,我再以高龄入科场,说不定又是一桩美谈。”
卓思衡觉得自己不到三十岁就要心肌梗塞去世了,这么懂得活学活用,为什么就不学学自己的徐徐图之不急不躁呢?科举之路虽难,但以陆恢之才,想来也不会挫折,他有官身在,今后就算自己出了事,他也能想办法保全自身,这才是真正的后路啊……算了,人和人终究选择不同,他能做的,可能也只有继续替这几个混账保驾护航了。
第104章
宛阳到邰州,走了多远的路卓思衡就叹了多久的气,骑在马上比旁人都高一头的卓大人总是耷拉着脑袋,气确实是消了,可沮丧却只增不减。
“大人一路上都没怎么同我讲话。”陆恢私下同慈衡讲话时也没有了在宛阳的慷慨激昂,“我知道他是在为我好,只是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但到底还是辜负了他的期望……”
“所以他最后也没阻拦你嘛。”慈衡倒是笑得没心没肺,“虽然那天我哥气成这样也吓到我,但看后来他板着脸去给你熬姜汤的样子我就知道,哎呀,他心很软的,其实你不犟嘴顶撞他,说几句软话,说不定连生气的部分都省了呢!”
陆恢愣了愣,简直不敢相信:“真的……能么?”
“他这人,吃软不吃硬,又狠不下心来,怎么会经得住你苦苦哀求?还是你自己性子宁折不弯的,非要同他硬碰硬,像我家里人可都知道怎么对付大哥的脾气,别说家里人了,将来你帝京,见到我哥哥的同僚佟师沛佟大哥就知道了,那可是对付我哥哥的一个好手,卖乖耍赖样样精通,软磨硬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跟我哥混,拉得下脸面便万事无忧!他最爱替人操心的了!佟大哥年末去到中京府界提点司,升了提点中京府界诸县镇公事,还生了个女儿,只是不知道当了爹,是不是还像小孩子似的缠着我哥。”
听慈衡说得欢快,陆恢的心情也畅意许多,只是心道你哥哥心狠手辣对付对头的时候你是没有看到,那是半点心软都没有的。可他抬头再看卓思衡耷拉的脑袋时,仍是心有不安。慈衡看出他的忐忑,又安慰道:“你既然知道我哥是为你好,可你又不打算听,那不如坦率一点,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来,一条路走到黑,去死命撞上南墙,总之就是你认准了绝对不改,那他拿你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我并不是担心大人会赶我回去。他行事一言既出,怎么会轻易改同儿戏?我只是于心有愧,大人为我的安排可谓是尽其心力,他让我在任上独立学些本事,若走仕途,即可先攒下些银钱以备赶考之用,他还说,包括他在内,科举前大多只治学而不闻天下事,我却不一样,有过真正的为官经验,见识必定不同,所写文章也定然鞭辟入里独有一番宏论,再加上若得高中,有前面的实干打底今后外放也能独当一面……不怕慈衡妹妹笑话,我若是有个亲哥哥,怕是也做不到大人这般劳心劳力的为我打算……”陆恢半低着头,心中也因忤逆而酸楚,“但我终究是任性辜负他了……”
“让他有点气性也好,想想回帝京会遇到的都是什么样的人,要是半点脾气都没有,哪还能叱咤风云呢?”
二人聊得太投入,以至于宋端在后面跟上他们都没有注意,只听他插话才齐齐看向侧方。
“要是自己心里不安,那就想想今后的路怎么走能将你家大人的劳的心费的力全补还回来不就是了,他回到帝京,身边缺得可不止是一两个人,同他要面对的事情来比,你一个人只怕杯水车薪,不过总归有人帮忙就是好的。”
宋端用很悠闲的话语说出极其令人不安的话来,慈衡都止住笑容问道:“整顿学政嘛,真的这么严峻?又不是钱粮吏兵这些要务?”
“学政牵扯到太多官吏与贵戚爵门的切身利益,大人要面对的并不是一件事一个人,而是一整个高望之门的高墙壁垒……”陆恢说完之后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宋端不是故意吓唬卓慈衡,而是说给自己听,要他好好想想卓思衡的处境与即将面对的严酷,好坚定决心,不再困顿。
“既然知道,那不就结了?”宋端笑道,“还是快点赶路吧!好冷!今天晚上可得吃点热的汤水,不然我人都要僵住了!哇!好冷!”
他边说边瑟缩着,不知不觉放慢了马蹄,又渐渐离他们一行人远了。
直到抵达邰州最东长门郡内驿站,他们才再碰见一直落在后面的宋端,但到此处,他也要暂且别过了。
带到卓思衡一行人启程前夜,宋端将自己写好的稿子送至卓思衡手上,卓思衡之前以为这位兄台只是一时兴起,谁料已写了这样厚厚一沓!
“我后来又去了几处瑾州偏远的山中县乡,记下了当地的风物习俗,加上在遇见你之前在瑾州的累积,林林总总写了四十三篇,这里将未成文的原始记录也一并奉上,你在删改的时候也好有个参照。”宋端明明是在说正事,可整个人偏偏就是那种松弛的样子,仿佛只是在闲谈。
卓思衡却惊讶了,他粗略一看,字里行间宋端的文笔清丽辞彩精拔,最重要的是内物详尽,从山川风貌写到民居民俗,无所不包,这样的文章下来却并不长篇累牍,而是文体省净风华清靡,读起来干脆利落,竟有古靖节先生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