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1 / 1)

“我并非学政,此事也非我职责。”

顾缟是绝不跟着卓思衡思路走的硬骨头,但他不是没有办法。

“大人此言差矣。御史台为何被称‘难苦官’,一是俸禄不多,主理之事却挨累且开罪人,二是其身负监察之职,监为眼目为天下睁张守定是非公理,察则要明辨实情代圣开听,若不详知所察之事,如何称之为察?如何明察?大人来之前若是没备好学政之业的功课与要务,岂不是渎职之辈?下官不信圣上以明断之德会任由如此官吏来做这巡察主使的当断正听之职。”

此言一出,好些人都白了脸,有的是气,有的却是怕,即便是王伯棠也被卓思衡的气势镇住,一时竟愣住,饶是被卓思衡点名直诤的顾缟也是没料到会闻得此言。

“休得无礼,顾大人今日一早抵达我们永明城的码头时,手上还捧着州学案的案宗,怎能说是不察呢?”

潘惟山如何圆滑通事,当即出来圆场,像是申斥卓思衡言语过激,却是搭好台阶,又明着告诉卓思衡顾大人并非不知情况,卓思衡该说的都已说到了位。这台阶此时不下更待何时?

卓思衡如何聪慧敏锐,他不是走下台阶,直接采用滚下台阶的方式说道:“若要知晓全貌详情,只看这一处并不能评议,下官相信顾巡察得见之后必会有所得。”

“听闻此言,我也有一问。”

高永清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此时官阶虽比卓思衡低,却带着职务,一句“在下”自称在用与不用之间,可同自己顶头上司一样自称“我”那确实是有点点狂悖的高傲了。

其实在此处的人大多知道卓思衡和高永清的出身与过往,又知道当年二人在朝中时,因卓思衡在青州上疏案里被高永清拒之门外,于是二人再无往日情谊与后日来往,仿佛断交一般失去任何联系,高永清被派至此地,便实在有些微妙了。

卓思衡看着高永清,心中百感交集,但口中语调起伏于方才并无差异道:“请讲。”

“我也同看过弊案卷宗,其上所写边之后瑾州州学所余学子不过二十有一,想来之前仍有人为求避祸不断离去。但今日所见却与卷宗之上大相径庭。光是此处便有来往学子不下三十余人,想来内学更多,那么此事究竟如何相异又为何相异,还望卓提举解释一二。”

高永清声调冰冷,同顾缟几乎一样的漠然,但卓思衡却在这问题里抓住一丝关键,那就是高永清想要他借此机会,好好介绍一下自己改革的成果。

说是质问,其实是襄助,只是贤弟的表情不像御史,倒像是大理寺来给自己审案。

心潮起伏当中,卓思衡明白永清贤弟的好意与用心,又将唐氏一族连带所有亲戚以及郑相用他能想到最恶毒的语言在心里骂了一遍才从容不迫开口道:“且先入内学,下官自当知无不言。”

第98章

自打高永清露面,陆恢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他,卓思衡看在眼里,实在无奈,陆恢对和自己命运相似的人有种天然的好奇,这样是他会留下在自己身边的原动力之一,他没有办法追溯真正的父母与来处,只好在他人身上寻找自己的可能性。

但是看到高永清注意到回头去和他对视,也实在是有点太紧绷了……

不过永清贤弟是不知晓陆恢的身份,大概看他就像看个莽撞的毛头小子。

内学一入的正堂前有处不大的院落,两排杏树已过花季,堂内正供大成至圣先师的牌位,又有万世师表匾额。

学舍书堂皆在正堂后,并作两排,各有小间分隔,已有读书声朗朗入耳,仍有学子穿行于道舍之间,遇见这样多穿官服的都是一愣,避让行礼,顾缟倒先出言安抚,要他们不必兴师动众,读书要紧,勿要多礼。

“州学人数不到一月便已增至这样多?”一位巡检诧异问道。

卓思衡示意远处的房舍道:“那边是后院,学生分成上下午就读,还有一半人未至。至昨日,州学共有在册学生一百八十七人。”

从弊案后只剩下二十余人到如今将近十倍,卓思衡的手段不得不令人佩服,要知道在州学式微的当下,即便像青州、汴州、邰州这三处历来学风繁盛之地,州学人数也不过二百三四十人。

“卓提举免去了州学生的纳贡,大家自然趋之若鹜。”高永清不紧不慢说道。

“这便是你将市肆私设在州学逐利的理由?”顾缟一双锐利的眼睛看向卓思衡。

卓思衡满意的目光仿佛逡巡自家丰收场院的地主一般看着来往的学生说道:“州学纳贡对官宦富贵人家来说当然只是九牛一毛,但对贫家子弟却可能是一两个季度的口粮和收入。弊案过后,本地官吏家对州学唯恐避之不及,眼下只有穷苦学生愿意读书,却因钱粮被拒之门外,若能让州学有其他来利,何必自他们身上盘剥?难不成真要咱们瑾州州府的州学摆设一般空空如也?那确实一文钱都不用花。大人回朝述职,尽可以将此话转达圣听与其余枢密大人共议,下官甘愿受此评断。”

他说完后,便连顾缟也是无话再议。

忽然,一个浑身素白的身影自他们面前优哉而过。

“赵……赵侍郎?”出身吏部的巡检立刻认出自己的老上司,下意识就叫出官职,“您不是……您不是在丁忧居丧吗?”

赵侍郎单名一个慨字,据说是吏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侍郎,今年不过三十有九,他父亲去世回乡丁忧时,大家暗中都说可惜,这三年对于事业上升期的他来说岂不空空流过?然而祖宗之法不可违背。

在此处见到的赵慨穿着一身孝服,白麻腰带和披挂都十分到位,要不是腋下夹着本书,还以为他是要去上坟。

赵慨倒是从容,与老部下寒暄两句,只说还要给学生上课,然后意味深长看了卓思衡一眼,大摇大摆走了。

“赵居士今年是守孝第二年。”卓思衡收到那个眼神中信任的暗示,弄出一副替人哀挽的到位表情来,“他深仁忠孝,衍德效圣更兼操守清正,当真是吾辈典范啊!”

“他……他这分明是居丧无礼!卓提举太强词夺理了!”吏部巡查怒道,“孝期当中却招摇过市,废孝忘礼,不住结庐不奉躬亲,何来深仁忠孝之说?”

“此言差矣。”卓思衡的表情显得格外大义凛然,“诸位只听一面之词,却仍未亲眼得见实情,如此攻讦孝义表范,我心不安,诸位请跟我来。”

不知道卓思衡要带他们去哪里,但见他迈开长腿已走出好些路,众人只好跟上,绕过别苑,又至后厢,当见到原本用于讲学的空地上搭起了五个联排的草庐时,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震惊。

包括一直最冷冽不阿的顾缟和始终沉稳的高永清。

这草庐简直就是孝子的标配,据说前朝真正的孝义之辈会在父母坟茔之侧建起草庐,餐风饮露不肉不酒,豁出命去为双亲守丧。但此举在本朝被简化许多,居大丧丁忧亦可在家,只须另辟独居一室,早晚供奉拜祭,不得其间婚娶等等要求仍是必须遵守的。

草庐并非空着,正有人在祭拜牌位,也有人在哭烧祭品,总之非常热闹。

卓思衡满意得看着众人确实是被震慑到的表情,露出动容感慨参加丧礼才有的表情道:“这五位都是籍贯瑾州丁忧归乡的朝廷命官,五人在此结庐,严守古贤人的孝礼,说是朝野表率,我想也不为过。”

“那为什么是在这里,不是去坟茔之地?”吏部巡查被方才的话堵住之前妄议,回过神来试图找回面子。

“大人,敢问我朝孝制最严之度的规定是针对何人?”

“自然是天子。”

“没错,因为天子的孝礼不只是自己的德行,更是垂范天下的表率。我朝孝礼比之前朝其实是略有宽限,但却多有一条,需天子以身作则,表正朔相承和祇畏敬奉的深意。下官认为,此乃我朝孝礼的明义与精髓,便是要一人的孝德可以昭彰天下,好让万民感受教化和德沐!为何之前州学子弟身陷弊案泥淖?皆是因为德行有亏私利竞兴!上不知为臣忠义为子孝衍,下不知规行距范正身立人以言传学子,故此才有弊案兴起州学没落啊……下官为避免再有此事发生,便以微末之身,去求请五位当世大儒!几位先生各个都是舍弃功名利禄归乡守孝的贤德之人,在下将他们请至州学结庐,一面足了他们的孝义之心,一面又要诸位州学官吏同学子一道耳濡目染敬仰效仿!他们每日都要为学子授业,更是将自身的德性传衍泽被于众人。”

其实哪有什么以礼相请,找这五个人来都是套路。

卓思衡在朝廷见了好多丁忧官吏,好些人表演痕迹太重,请辞时只见哭声不见眼泪,只有真正除去官服时才有眼泪哭了出来。

那才是真的伤心。

虽然父母过世对于这些人来说确确实实伤心,可三年的时光在蹉跎中度过,对于官吏来说实在折磨煎熬。更何况这些人父母的真实想法未必就是要孩子给自己守孝,好些父母离世前估计是巴不得要孩子能继续施展建功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