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逾六十的老尚宫独身立在殿下,生生挨了这一口,花白的鬓发与稀疏的眉毛尽数濡湿,眉黛遇水即溶,沿着皱纹脉络丝丝缕缕滴淌下来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甘露殿的宫人们暗自叫苦不迭,一壁替陛下整理仪容,一壁还要小心觑着老尚宫的脸色,生怕被她看在眼里,回去记上一笔‘不敬上峰’。

“回陛下的话,”毕竟是在宫里当了一辈子差的人,不论何时何地,规矩礼仪一丝不错,“这是诸位小郎的阳物尺寸。”

“……”

下午李修言进宫,她遮遮掩掩、又羞又气的质问他:“有必要吗?!”

李相难得露出了一点囧态,但还是郑重其事的答道:“有必要。”

冯令仪生父早逝,生母……也没能给予多少男女方面的指点,说实话李修言很不情愿与她分说这个(毕竟男女有别),只可惜除了自己,尚且年少的皇帝陛下根本找不出第二个能够询问、商议此事的人。

他不想她走歪路,只好硬着头皮摆出一副‘这个话题稀松平常’的架势来:“这不仅关乎你身为女子的……幸福,也与皇室子嗣息息相关,是大事,不能儿戏了之。”

一般来说,他不自在,冯令仪就自在了。小娘子立刻反客为主,支着脑袋杏眼含笑:“哦,可是光报数字有什么用,朕根本看不懂啊。”

“……”

“老师给朕说说,”小皇帝笑嘻嘻的亮出满口獠牙,“三寸六分算什么水准?大还是小?长还是短啊?”

那是李相第一次从两仪殿落荒而逃。

当晚梳洗结束,冯令仪一个人趴在床上窃笑不止。各位郎君的尺寸、形状、颜色与京畿地区男子平均水平、他们各自家族的生育状况,父母病史被一并送到了她的手中。李修言想要办成某事的时候,总能办的格外迅速和漂亮。

“啧,看不出来啊,脸长得倒是不错,原来还没到平均水平。”

“啊?这个为什么是紫黑色的啊?中毒了吗?”

“薛廷,薛……噗”好险又要喷茶,她抱着被子从床头一骨碌滚到床尾,“看着那么斯斯文文的,怎么跟脸的印象完全不符啊!”

门外常禄儿听见动静,小声问了一句:“陛下?”

“没事。”她揉揉滚烫的脸,重又捡起地上青色封皮的‘内宫局密折’,“不必在意,朕这就睡了。”

纸页竟莫名有些烫手,她几乎是半眯着眼睛、一目十行的飞速看完属于他的那一折,一边在心里唾骂肯定是嬷嬷们看走眼了,一边克制不住的回想起那截光洁有力的小臂。

家道中落,为什么会中落?穷的都没钱买马了,怎么口气还很大的样子?他母亲是谁来着?哦,房氏……中山房氏?要这么说来,稍微傲气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直到她睡着那封折子都没再向后翻动,自始至终停在了‘薛廷’一页。

六月中旬,神都彻底入夏时李相任命扬州别驾王昴为从六品振威将军,暂领江南兵事,与苏州、歙州、庐州等地共抗叛军,争取一举压制住丹阳大长公主的攻势。

“老师都是从哪儿挖出的这些人?”神都太极宫中,女皇粗略翻了翻王将军的履历,对他的决定颇感不解,“这个王昴虽然出身琅琊王氏,十几年来一直没什么过人的功绩,何以让老师另眼相看?”

“是没什么过人的功绩,但你也要注意,这十几年他一直在谁手下做事。”

其上官姓杨,丹阳大长公主的驸马也姓杨。冯令仪了然:“原来如此。”

这位祖姑奶奶的作风陛下一直有所耳闻,其夫家又是两京数得上号的豪族,有贵主撑腰,族人鱼肉百姓、横行乡里的传闻从来就没断绝过。

“看人不能只看表面,”李修言摸摸她的脑袋,“要能透过皮看到骨才行。”

QQ:230jj69430//萌皇太女起居注番外四 岂第君子,莫不令仪(六)

番外四 岂第君子,莫不令仪(六)

这话意味深长,似有所指,冯令仪假装没有听懂,转口又说起了别的事。

七月太液池中芙蕖竞放,薛廷、卢湛、崔景驰等五名少年最后一次入宫陛见。晚上李相照例进宫,为她补讲今日的功课,没想到三言两语起了龃龉,被生生气白了脸:“陛下方才说什么?”

女皇故意撒娇撒痴,态度十足强硬,分毫不肯退让:“怎么老师刚过而立之年就开始耳背了么?朕说朕就是要他,胆敢换人或驳回朕就绝食!这个皇帝谁爱当谁当去,朕只要薛廷!”

他紧盯着她,久久未曾言语。

以皇夫之位为诱饵,尽量拉拢五姓世家,免得在这个节骨眼上朝堂还要四分五裂、几方势力各自为政,仅有的一点胜算也被内耗完了,其中的道理他掰开了揉碎了同她解释过,还解释过不止一次。

李修言不自觉捏紧了手中书卷,莞尔笑道:“为了一个毛头小子,陛下要弃天下万民于不顾吗?”

语气虽然平静,但她与他相处三载,能从他最细微的神色变化中感知到他的情绪,老师在生气,在吃惊,甚至还有一些意料之外的气急败坏。这让冯令仪兴奋莫名。

看吧,果然是这样。不止是她需要他,需要老师的指引、辅佐和劝谏,老师同样离不开她,没有她这个名义上的天子,仅凭他自己,哪怕有李家作后盾也一样无法服众。

她暂时没有别的与他角力的资本,唯有她自己。

“天下万民都忙着逃灾呢,谁有功夫管朕立谁做皇夫?”

但,那就够了。

婚礼从九月开始筹备,一直到来年五月才堪堪结束。钦天监算出了两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一个六月初九,一个八月二十二,至尊全不怕羞的主动拍板,定了前者。

当晚太极宫灯火辉煌,繁杂冗长的仪式全部走完后新郎新妇都累的说不出话。

“人呢?”她热的直冒汗,瘫倒在榻上不住蹬腿,“快倒杯茶来啊,朕口渴了!”

薛廷:“……”

宫女嬷嬷们布置完寝殿自然是要退出去的,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叫外面值夜的小太监进来,又觉得此举不大妥当,恐怕被人看轻。郎君犹豫再三,还是伸手戳了戳她:“你吃过东西没有?空腹饮茶对肠胃不好。”

话音才落,层层嫁衣下某人的腹部发出一声咕噜噜的悠长鸣叫,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一齐笑出声来。

大周开国以来……或者说自秦以降,从未有过女帝大婚的先例,光是礼服形制朝中就吵了一个月不止,既要比诸公主、长公主高,显出帝王风范,又不能高过登基大典、祭天大典的仪制。

“连舆车左右各绘几条金龙、龙各几爪都要吵出个所以然来。”

去年夏天水米未进近半个月,饿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冯令仪都只能用粥,自然而然的养成了如今细嚼慢咽、少食多餐的好习惯。不论何时何地,甘露殿里总是常备时令点心与果品。

他耐心等她吃完,不忘伸手揩掉她嘴角的茶渍:“还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