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楼

事涉两国,又关乎两条人命,案件多少引起了一些关注。不日汉人男子的身份水落石出,原是一名仗剑漂泊的游侠儿,平素贪杯好酒,遇事又爱逞勇斗狠,身边俱是些酒肉朋友。他半年前来的神都,因为生活拮据一直借宿在城郊一所寺庙中。

据庙里的僧人透露,其人经常夜不归宿,有时大半个月都不露面,因此无法确定具体是哪一天遇的害,与突厥人从前又有没有过仇怨冲突。

安息方的说辞就更模糊了,二王子理直气壮道:“他只是我的伴当,并不是我的奴仆,难道去吃饭如厕也要向我一一报备吗?”

一连数日无所进展,端午节前案子被草草了结。元耀请示过至尊后将卷宗转移到了大理寺,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三司共审,最终将事情定性为‘持械斗殴以致误伤毙命’。其中作为凶器的‘械’始终没有找到,一说是游侠身上的佩剑,落到护城河底捞不上来了;一说是突厥武士的弯刀,扭打过程中被汉儿反手拔出,一刀致命。众说纷纭,奈何案子已了,不出三日百姓的谈兴也淡了。

五月初五,龙舟竟渡。洛河北岸人声鼎沸,大片临时搭成的观楼、席棚连甍接栋,姚琚高坐楼上,饮了一口冰镇过的樱桃蔗浆:“那这件事就这么轻飘飘的过去了?”

冯献灵生性怯热,身边摆着两座冰鉴依然汗出不断,闻言轻摇团扇道:“安息那边倒是摆出了必须严查的架势,奈何事发多日,线索寥寥。”

至尊摆明了不想再为此事纠缠下去,朝中异议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倒是刚被封为校书郎的韩侑借醉作了几首绝句,讽刺三司草菅人命。

太女妃洗手剥荔枝:“听殿下的口气,仿佛很欣赏他?”

她顿时一噎,小心翼翼的在他脸上打量了半天,确定其中没有吃醋嫉妒之意方道:“他是朝廷命官,虽然品秩低微,但在其位谋其政,以毕生才学辅佐天子、谋福于百姓才是他的本职。至于私德如何,自有御史监督纠察,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说实话,殿下并不在乎韩侑是否看得起她,看不起又如何?不还是要对女皇俯首称臣、对她行跪拜大礼吗?夫为妻纲,君为臣纲,道理是一致共通的谁掌握了更大的权力,谁就能制定规则。天下女郎对丈夫处处礼敬都是出于真心和爱意吗?若是如此,哪儿来的妒妇怨女?又哪儿来的‘大难临头各自飞’?倘若崔十六娘有权自己择婿,她还会嫁给韩侑吗?

崔娘子不得不认下韩崔氏这个名号,在丈夫面前自称‘妾’,不过是为了获取更好的名声(对父亲孝顺、对夫主谦恭),以顺利融入时代,得到更舒适的生活。一如韩侑从未认可过她,认可女子亦有才华德行,依然不得不匍匐在御座之下。

从她所在的观楼向西,不出两百步便是崔家的凉棚。冯献灵吃了几个荔枝,突发奇想道:“明年端午,我们把三娘也带出来吧?”

崔氏嫡支暂且不提,南祖房的家教倒是不错,若有年纪相配的郎君,何妨为寿瑜留心一二。

姚琚猛地呛了一声:“三公主今年才七岁。”

“……青梅竹马不是更好?”

李逊离京后冯月婵短暂的颓丧了一阵,很快又振作起来,恢复到从前满城疯跑的状态。母皇亦似忘了子午亭选婿一事,再没提起过驸马相看事宜。

“皇室公主大多十五出降,总不能拖到十四岁再开始处理此事。”何况……殿下直觉至尊并不是真的忘了,而是在犹豫、在取舍。母皇虽初显老态,还没到忘性如此之大的地步。

太女妃正待说些什么,帘外独孤俱罗忽然道:“殿……娘子,启禀大娘子,校书郎韩侑之妻、崔门十六娘遣了家奴过来。”

说曹操曹操到。冯献灵与姚琚对视一眼,狐疑着发问:“来做什么?”

她不可能知道这座观楼的主人是谁,好端端的,派人来做什么呢?

独孤将军显然已将人仔细盘问了一番,清清嗓子镇定回话:“说是出门带的冰用完了,今日端阳佳节,满城人潮如织,驾车回去取未免不便,若娘子有所余裕,愿以双倍市价向娘子购买一些。”

酷暑

正值午后,酷热难当,不到半个时辰冰山就消融殆尽了。崔意柔一壁扇扇一壁狠啖了几粒杨梅,酸的牙齿泥软、浑身一个激灵才将热意压退些许。

家奴们一去两刻钟,回来时气喘吁吁道:“回娘子话,问了一圈,唯有东边观楼上的永大娘子存有余冰,奴等购买了一些,还请娘子过目。”

“永大娘子?”崔十六娘不禁咦了一声,有地窖、能用冰的必然是高门大户,来了这许多时日,倒没听说神都有哪户人家姓永的。

“好生道过谢不曾?”

男奴们一齐低头:“这个自然,岂敢辱及崔家名声。”

十六娘想了想,暂将此事搁置到一边。

傍晚回到府邸,将将理罢残妆,还没来得及叫膳便听人说郎主回来了。崔娘子暗自讶异,原本进士守选时间不定,多则三年少则半月,韩侑是恰好赶上了秘书省某郎官丁忧才得以铨叙第一的身份授官校书郎,职务清闲不说,俸禄还很可观,又有休沐、月假等优待,换作旁人,与同僚上官们联络感情还来不及,不知是不是错觉,最近他回家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了?

“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人前她不会太扫他的面子,挥退兴奴月奴,又命人添了一副碗筷,“要喝酒吗?”

韩侑一路策马疾行,外衣上沾着不少风尘黄土、脂粉浓香,更衣完毕喝了一口汤羹,方道:“适才著作局派人传话,叫我等明日不必进宫上值。太极宫中……至尊似有不虞。”

啪嗒一声,崔意柔手中的玉箸滚落在地。

圣人这病发的突然,尚药局四位御奉口径一致,都说是天气太热,中暑所致。皇夫与二、三两位公主星夜赶来,欲入内探视却被常尚宫婉言挡在了殿外。

“几位殿下恕罪。一来不过微恙,陛下的意思是不必兴师动众,免得外界知道,还以为宫里出了什么大事;二来夏日炎炎,公主们年纪幼小,皇夫殿下又大病初愈,倘为侍疾累倒岂不是又添忙乱?反倒不利于陛下休养。”说罢深深一福,“奴婢斗胆,恳请几位先行回宫,陛下若有吩咐,安敢不派人传旨通报?”

“你最好不敢。”短暂的对峙后薛廷淡淡开口,整张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陛下现在醒着?”

常禄儿死死低垂着头:“回殿下,才刚吃过药,已经睡下了。”

“病发时都有何人在侧?”

沉默。

“常尚宫,”他微微一笑,“本君正在问你的话。”

常禄儿不得不屈膝跪地:“请皇夫降罪。”

一旁的冯月婵紧抓着冯寿瑜的手,试图将她往身后拖拽。三娘毕竟年纪小,闻见周遭浓浓的药味、听到殿内御奉们喁喁切切的低语和宫娥们来回急促的脚步,生生吓哭在了当场:“阿、阿娘什么时看脸红文扣号-230可69心430候能醒?吃过药就会好的是不是?”

此言大不吉。薛廷回身将她抱了起来,轻轻拍抚着脊背:“陛下真龙天女,自有神佛护佑,吃过药当然就会好的。”

天色已晚,连接太极宫与东宫的宫门早就层层下钥,消息能递过去,人却绝对进不来。为了弥补母亲患病时女儿竟不在身边的重大过失,翌日一早、天还没亮皇太女就素服淡妆跪候在道训门外,以示痛悔和急于为母皇尝药的诚心。

“大胆、大胆”安神汤效力有限,甘露殿中冯令仪惊叫着醒来时天空仍是一团稠质的混沌,烛火如一个个刺目的小洞,扎破那一点鱼肚般柔软的白。

常尚宫与邱尚仪连忙令人进来伺候洗漱,冯令仪这才彻底清醒:“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还没到卯时。”

“且不必忙,”女皇依然面色苍白,手背、脖颈青筋毕露,显得格外狰狞老态。她歪靠在床头坐了一会儿,慢慢吐尽口中香茶:“他人呢?”

邱尚仪答应如流:“一直在偏殿,陛下要见他吗?”

冯令仪掩唇咳嗽了两声:“叫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