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刻时间,她已经明白这股诡异的不适感来自哪里,冯献灵不是没见过鄯思道,安息大王子长住神都,虽然也骑马蹴鞠,胡人又天生高壮,但他的内里、他的核与大周士人并无分别,抛开那身皮囊,薯条推文站鄯思道就是不折不扣的周朝人。眼前这位二王子恰恰相反,他的五官与兄长一模一样,并不凌厉,甚至称得上英挺俊美,但那双眼睛……那双碧莹莹的眼睛里燃烧着欲望。

鄯思归根本没打算掩藏野心,他是一头披裹着人皮的孤狼。

PO18皇太女起居注疑虑

疑虑

回到明德殿时中衣几乎湿透,王允仙忙不迭命人备水备茶,又在沐浴的浴桶里多加了一捧金银花,舒舒服服洗完澡卸完妆,冯献灵才觉得自己重又活了过来。

覃愈亲笔书写的奏折早已工工整整的递到殿下案头,皇太女匆匆用过午膳,未时不到就下令传召詹事府诸公。徐詹事、王少詹事都是东宫的老人了,行过礼后开门见山:“殿下是觉得覃都护所言不实?”

油布舆图徐徐展开,殿下沉吟一声:“未必是覃都护所言不实。突厥牙帐三面环水,拔骨咄汗去世前据说只有长子都兰、三子雍罗侯侍奉在侧,这种情况下守卫必定森严,而牙帐西南方的乌德鞬山一直到与我周接壤的金山山脉一带都是阿史那都兰的地盘,换作尔等,会让鄯思归只身突围、投奔我周吗?”

殿中气氛顿时一凝。鄯思归与阿史那雍罗侯情同兄弟,老汗王还在世时都兰就视其为眼中钉了,敌军阵中来去自如……放眼整个大周也只有二十多岁、巅峰状态的步弘童能做到,换了尉迟长恭或独孤俱罗都不可能。

“二王子未必不精武艺,”半晌,徐詹事小心道,“可使之与我周将士切磋,刺刺虚实。”

少詹事立刻接话:“从他精于汉话来看,雍罗侯大概是真的欣赏他。”

拔骨咄汗膝下五子,算上领养的阿史那伏斤,共计六子、四派争夺汗位。第三子雍罗侯封地不是最广的,手下兵将也不是最多最强壮的,不过胜在嘴甜乖巧,几个儿子中最会讨老可汗欢心。与勇武好战、做梦都想着南下劫掠的兄弟们不同,他对周朝的态度一直十分暧昧,传闻还曾学习汉人贵族,在自己的帐子里饮茶熏香,因此被兄弟们斥为异类。

“覃都护奏折中所言,二王子派人求援时身边不过十骑,短短九天后大食的白衣军就打进了泰西封城……”她难得欲言又止,“未免太快了。”

这件事覃愈没必要也不可能撒谎,通关文牒与来往书信都是明证,要么是大食早就知道他会脱逃,因此不惜代价强攻国都;要么是有人将他脱逃的消息走漏了出去,自称‘哈里发’(意为圣战之军)的大食人才会疯了似的将所有鄯姓、疑似鄯姓之人屠戮殆尽。

“其将自号瓦利斯,谎曰‘不战者无罪,诸王子、公主等若归降柔顺,可保性命无虞’,是夜于王宫大宴,鄯氏七十九人、驸马公卿等二百余人尽皆被屠,血流漂橹。”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自从设立安西都护府,西域从未有过如此惨烈之事),隔日碎叶城派出的斥候小队才隐隐听到消息,安息国都泰西封城被巨石和火炮砸了个稀巴烂,没有一个鄯莱加苏氏活着离开王宫。

“出尔反尔、滥杀无辜,此等野兽行径,怎怨得百姓害怕?”据说现在还有自发组织的民兵固守疾陵,不肯奉麦伍亚为王。

少詹事反应过来,咋舌道:“殿下是说……二王子脱逃之举很可能是突厥故意为之?”

将他扣在突厥对都兰或雍罗侯来说没有半分好处,汗位还没到手,安息再好、再重要,谁能腾得开手吃下这块大肥肉?反倒是放他归国,一向自称正义之师、圣战之军的大食立刻慌了手脚。仔细想一想,鄯莱加苏的名声真的那么好吗?鄯吉图在位时真的就广施仁政、一点错都没犯吗?他们以那种极其残忍的方式死在敌人刀下,反倒成就了鄯思归如今安息境内有多少百姓翘首以盼,等着三岁就入质突厥的二王子复国兴邦?

“他才刚进神都,很多事还不能妄下论断。”冯献灵扣着手指,“明日一早孤去向母皇请安,覃都护不能一直住在京兆府衙里。”

徐詹事终于能再插上话了,抹了把汗作揖道:“殿下英明。赏罚得当方可军纪整肃,潜入安息国都、探得重要情报的那支斥候小队也该加以封赏才是。”

这个覃愈也料到了,奏折的最后一页附了二十个人名,殿下草草瞄了一眼,目光忽然一滞。

PO18皇太女起居注故人

故人

名字对一般军户和底层百姓来说其实是个挺奢侈的东西,纸笔昂贵,拜师又得舍去一大笔束脩,加上长年累月不能务农,读书识字所需的财力、物力不是每个家庭都负担的起。讲究些的花上几百几十个钱,请同乡老秀才起个寓意吉祥的好名字,不讲究的就‘李大’、‘舒五’过完一世。

在一堆叱卢阿旺、丁大虎、王老六中‘薄无伤’俨然是只混入鸡群的鹤,想不注意都难。

“殿下?”

冯献灵阖上奏折:“无事。”

薄氏源流甚远,汉时就有薄姬太后,这个薄无伤未必是她知道的那个薄无伤。薄奚本是鲜卑乌桓部的一支,北魏孝文帝汉化改革时许多鲜卑姓改作了汉姓(譬如步弘童的步就由步六孤简化而来),薄奚氏因此成了薄氏。先帝登基之初天下大乱,一部分世居北境的鲜卑人跟着汉人一道南下避祸,定居关中

“殿下哪里知道,鲜卑人娶媳妇难,军户娶媳妇更难!延州城里多的是二十七八还讨不到老婆的老兵侉子,俺是命好,才撞上芳娘年轻守寡,一嫁过来就给俺生了个大胖小子……要不怎么说汉女养娃娃精细呢?俺家大郎长到这么高都没摸过棍棒。”

“军户哪有不当兵的?俺也不求他建功立业,现如今天下太平,一辈子平平安安就行了。说来他比殿下还小半岁,不过俺和芳娘都不识字,要不……嘿嘿,殿下给起个名字吧?”

入夜后太极宫灯影幢幢,宫宴前半个时辰冯献灵特地把王女史派去了仙居殿:“看好她,别闹出什么事端来。”

鄯思归与鄯思道一母双生,也就是说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再长几岁都能给元元做阿耶了,偏偏今夜这样的场合皇太女不能按着不叫妹妹们列席,有打压手足、量小无德之嫌。宗室中不乏适龄未嫁的女郎郡主,暂时只好别教他们有所交集吧。

一路行至两仪殿,殿下颇感意外的发现不少宫娥女官精心绘制了晚妆(入夜后宫女不许入殿只针对内庭,两仪殿虽在禁中,却不属于后宫,因此不在律令之内),甚至有人熏衣簪花的,不由奇道:“又不是没见过鄯思道,何况他长得还不如小薛君呢。”

薛夙在太极宫行走时可从没有过如此待遇啊。

严女史小声提点她:“小薛君是为圣人讲经的佛侍,哪有宫人们评头论足的余地?”

她立刻明白过来,不是鄯思归长的多好,而是他的身份够特别,既不是母皇的后宫也不是她的后宫,属于‘能够合法肖想一下’的那类男人。不过宫女大都家世清白,真叫她们背井离乡肯定不愿意,瞧个热闹罢了。

晚上二王子阁下换了一身月白色联珠对鸟纹的金边圆领袍,深褐色的卷发以一顶犀角发冠总束成髻,除了肤色稍深一些,乍一看去有如鄯思道再生。

为了款待这位番邦王子,太常寺很体贴的安排了《胡腾》、《柘枝》、《团圆旋》等西域乐舞,身形健壮、高鼻深目的胡儿们身着长袖舞衫,头戴镶嵌着宝珠的胡帽,环行急蹴、跳身转縠,锦靴飒沓声伴随着急促的鼓点和横笛琵琶,一曲终了,看客都不免大汗淋漓。不多时又有两名女童身缀金铃,赤足站在莲花台上相对而舞,婆娑垂手如飞燕惊鸿,每动一下就能听到帽子、手腕、脚腕上的金铃沙沙作响。

二王子十分捧场,再四击节赞赏道:“舞的好,久闻贵国丝桐极盛,精于乐律,今日方知名不虚传。”

尽管早就被告知这位阁下颇通汉话,姚琚还是小小惊讶了一瞬:“如此,不若阁下歌一曲以为相和,如何?”

贵族宴会经常喝着喝着就大唱大跳起来,尤其是两京地区,被主人邀歌是一种面子的体现。冯月婵大约是觉得好玩,忍不住往那个方向偷瞄了一眼,被殿下眼风一扫,乖乖低头吃菜了。

大殿里安静下来,鄯思归饮罢杯中残酒,起身唱道:“万里至神都,花好夜宴时。当歌聊自饮,对酒劝乡音。明月照金杯,与君发三愿”

他笑着下座,目光自左而右转了一圈,不知是不是错觉,冯献灵觉得他在淮阳席上多逗留了一瞬:“一愿清平世,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时,仍与君相见!”

PO18皇太女起居注宴罢

宴罢

……三愿临老时,仍与君相见?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在座都是周室贵戚,他一个番邦遗孤,如果侥幸复国成功,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进神都城(哪有国主擅离王都的道理?有事也只会派遣使臣),想与谁相见?

殿下眼皮抽跳,一直到宴会结束、梳洗沐浴后仍有些心神不宁。

“怎么了?”今夜姚琚喝多了酒,他又脸皮薄,一喝就脸红,拿了本书侧卧在榻上,只肯用背对着她。

冯献灵铺开纸笔,将近支宗室家的女儿凭记忆一一列举:“无事,你困了就先睡吧。”

太女妃闷闷哦了一声,见她没注意这边,有些负气似的单手支枕,悄悄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在写字?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