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林桁的时候衡月正上高中,读高几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正在放寒假,临近春节,南河罕见地下了场大雪。

深冬傍晚,霞光睡不醒似的昏沉,严寒刺骨的冷风刀割般往脸上刮。

课外班下课,衡月踩着雪慢悠悠往家里走的时候,在小区门口看见了一个低着头坐在花台上的小孩。

也就是林桁。

那时他穿着一身简朴的灰衣裳,脚上的板鞋已经磨毛了边,背上背着个和瘦小身形完全不符的大包。

大包里没多少东西,焉瘪地贴着瘦弱骨架,但看起来依旧十分沉重。他低着头,好像是在等人。

此处位于地段昂贵的别墅区,出入者非富即贵,一个看上去十岁不到的小孩无人看顾地坐在那儿,显然不太寻常。

寒风凛冽的冬天,又是傍晚时间,四周静得不见几个人,若有行人,来往也是行色匆匆,赶着早点回家取暖。

唯独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看上去无家可归。

天寒地冻,然而他却是衣衫单薄,头顶伞都没撑一把,飘飘细雪落在他身上,将他头发都打湿了,仿佛要将他一点点埋进雪里。

他身旁已经堆积了一捧薄薄的雪层,小小一个像只小虾般蜷缩着,不似性格活泼的小孩坐在高处时跷着脚摇晃,他安静得出奇,仿佛一尊不会动的铜像。

衡月从远处走近,看见他被衣领挡住小半的脸庞已经被冻得通红,而露在寒冷空气里的两只耳朵更是好不到哪去。

他左耳耳垂上有颗很小的黑痣,黑漆得像是墨汁浸透了皮肉,点在冻伤的耳垂上,想让人不注意到都难。

衡月自认不是什么心地善良的好人,可冥冥之中,仿佛有条看不见的绳索在她脚下拦了一把,白靴靴底陷入蓬松酥软的细雪,鬼使神差地,衡月就这么停在了他面前。

大片阴影兜头罩下,小孩动作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她。他脸圆眼大,颊边婴儿肥未退,乌黑的眼珠子干净得仿若两片玻璃镜面,长得很乖巧。

只是眼眶泛红,好像是哭过。

衡月垂眼看着他,脸上并无丝毫助人为乐的热情,声音从围巾里透出来,“你为什么坐在这儿?”

他似乎理解错了衡月的意思,以为这处不能坐人,手拢了拢肩上的背包带,局促地从花台往地上跳。

台砖上堆集着冰冷的厚雪,他连雪层都没来得及拂开,两只小手直接陷进雪里撑着台面,动作僵硬地落到行道上。

衡月见此,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他站直身时,还不及衡月胸口高,显然冻坏了,两条手臂一直在微微发抖,衡月低头看着他,发现他身上衣服大了好几个码,像是捡了大孩子的衣服改小后套在了身上,灰白色衣服袖口还留着整齐的黑线针脚。

整个人看起来像只脏脏旧旧的小狗。

衡月畏寒,冬日出门必是全副武装,耳上挂着毛茸茸的白色耳罩,颈间围着一条羊绒围巾,头顶还戴着白羽绒服的帽子,手揣在温暖的口袋里,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半张脸在外面。

一大一小站在一块,无论穿着或年龄,都如两块颜色割裂对比鲜明的色块,怎么看也不像是俩姐弟,惹得过路人往两人身上疑惑地打量了好几眼。

衡月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但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却还做不到视若无睹,她见他微垂着脑袋不说话,问道,“你爸爸妈妈呢?”

他并没答话,半晌后,只沉默地缓缓摇了摇头,衡月并不理解他这是什么意思。

落在头顶的细雪凝成水珠,顺着他凌乱的黑色短发滴下来,流经红透的耳廓,摇摇欲坠地挂在冻得红肿的耳垂上。

他好像察觉不到冷,又或是耳朵已经冻僵了,水珠在他耳朵上挂了十多秒都没发现。

衡月蹙了下眉,伸手在他耳垂上轻轻一抹,带走水珠又揩去残留的水痕。她从包里摸出纸巾,展开在他被雪淋湿的头发上胡乱擦了几下,一张纸打湿,又抽出一张,将他一头细软的头发揉得凌乱。

小孩察觉到头顶的力度,抬起头,呆愣地看着衡月,神色有些诧异,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做,

衡月自己也没想到。

她没解释,行善行得如例行公事,一点点将他发丝上的雪水吸得半干才停下动作。

近处没有垃圾桶,她只好又把打湿的纸捏成团塞回衣服口袋。

“有伞吗?”她问道。

似是耐心告罄,这次不等他给出回应,衡月直接从书包侧面抽出伞,撑开了塞进他手里,“拿着。”

他手已经被冻僵了,指尖生着细小的冻口,短暂接触的这几秒,衡月只觉挨着他的那片皮肤都冷得有些麻木。

他没有拒绝衡月的好意,只呆站着任衡月摆弄,但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更像是在大雪里呆久了,被冻得思绪迟缓,无法应对这粗暴又简明的善意。

衡月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手套,也不管合不合适,握着他的手松松垮垮给他套了上去。

一边套一边想,冻成这样,或许会发烧也说不定。

但她突发的善心顶多只能延续到这个地步了,带他去警察局或是帮他找监护人这种麻烦事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宽大的伞面完完全全将小孩与大雪隔绝开,做完这一切,衡月一句话也没说,把手塞回口袋,像在他面前停下那样突然,一言不发地越过他进了小区。

大雪漫天,一望无际的云幕乌沉沉朝地面压下,冬日余晖仿如倒放从高楼大厦间退离,收成一线聚在苍穹天地交接的边缘。

街边,远处的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眨眼便照亮了此处被雪摧残得不成样子的花台和一个撑着伞呆望着小区门口的瘦弱小孩。

天光迅速消散在长空尽头,过了会儿,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从小区出来,折返到了小孩面前。

是刚才离开的衡月。

从她消失又出现不过短短十几分钟,天色已经暗得像是快入夜。

她微皱着眉,看着被宽大伞面完全罩在下方的人,发现她离开的这段时间,他半步没挪过地方,远处看上去,如同一只扎根在雪里的大菌菇。

小孩没想到她会回来,衡月在他面前蹲下时,他显然误会了什么,有些无措地把伞递回给了她,另一只手贴着衣服,还在试图将手上的手套蹭下来,明显是想把手套也还给她。

衡月愣住,回神后又帮他把手套戴了回去,低声道,“我不是来拿伞的,手套也不要。”

衡月没理会他脸上露出的茫然神色,也没解释什么,毕竟她自己都不明白今日富盛多余的善心是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