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盈,盈盈,你练这个。”
“我为何非得练字?表哥,我连得手腕都举不起来了。”
她爱偷懒,那傻子拿出这词,也不知从哪个桌脚翻了出来,说里头有她的名字,让她照着写。
这书艺,着实非一日之功,可以速成,她不过练了一两月便摁捺不住自己性子,坐如针毡。
起初对着那些名家墨迹的拓本,她连第一步摹笔,都翻不过去坎儿,尽是败笔,那日她憋不住性子,冲那傻子使了好大一通气,怨他较真儿的脾气。
使完气,便悔觉自己僭越,她又怕他,听闻他以前打死过丫头,崔盈担惊受怕多日。
过了些日子,这傻子拿着一块长长宽宽的小木头,兴致冲冲献宝似的来找她,原来是他为她亲手拓的木刻印本,是他自己的字迹,她猜,许是他练字十余年,下了苦功夫才吃透那些名家大师墨宝,如今教到她这么个又懒又娇气的学生,自己又嘴笨,不知该如何指点她。
索性用了自己的字迹拓了一本,她若是不会,就算只能从嘴里崩出一两个字都能说到精髓,自己的字,他还能手把手教她,这是他十余年练字的心血所凝……
想到这儿,崔盈不禁又是一乐,失笑自语道:他还算得上是个合格的好老师。
不过后来这傻子给她在手腕上绑了两个沙袋……想到这儿,崔盈那被人操控学习的噩梦袭来,打住!
崔盈打开了桌案腹部的夹屉,拿出那木刻本,郑秀之,如今老娘的字可不似从前,你便是将那几封信像散瓜子儿一样散出去,只要她现场写几个字,对比不像,也没人瞧得出来那信是她写得,她来个死不认账。
如此想来,崔盈不禁有些得意,当真是练字千日用在今朝,哈哈哈哈哈哈……
“娘子?”
正当崔盈坐在桌案后拿起那帖小字狂笑时,芙蕖端着一碗冰糖燕窝粥进来,见她这疯癫模样,只以为娘子忧心五郎君失智,吓了个趔趄,险些将粥洒了。
“娘子何故发笑?现下府中大丧,切莫嬉笑,若是叫人瞧见,定要在太太面前吃挂落,奴婢还听说老夫人也从白云观回来了,要入宫觐见呢,召太医为五郎君诊治鼠疫,娘子,还是快些用粥,也不知娘子可否还能去大理寺探望郎君……”
“咳咳……”
也知自己适才有些孟浪了,崔盈干咳了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芙蕖望着她,面带忧色,将托盘搁在离书案不远处的梨木圆桌旁,自那饕餮纹四足鬲舀出一碗,晶莹剔透,还冒失丝丝热气,里头估计还撒了些梨丁儿,不多时梨香便飘到崔盈鼻间。
这些日子鼠疫猖獗,连公府的下人不少都染了病,染了病的,便立马给些银子,打发了出去,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不过这还是给了银子,让他们自个出府求一条生路。
崔盈可是听说了不少,直接将人打发到庄子上,召些护院家丁,将人看管起来,待人死后,直接一把火烧了便是,左右都是些奴才。
魏律言: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在读到这条律文时,崔盈遍体生寒,因为她算半个奴婢……
莫说因鼠疫这等官府明文的特殊情况,将人囤至田庄,火烧殆尽,便是直接将人打杀,也是主人自己的家事。
就凭这个她崔盈一定要自立门户,绝不与人做妾,况且……魏律明文,妾不可扶正,她是决计不会,也不能留在穆家了,当日公主寝殿,看似命悬一线的一劫,许是应了签文所说,那才是她的贵人,柳暗花明。
“娘子快些用粥吧,待会儿凉了恐怕吃进肚里,倒不是补粥了,上午便在灵堂守了小半日,按说也轮不着咱们这么守着……”
崔盈一边用粥,用着用着蓦地想起那傻子不让自个在书房用小食,粥算小食吗?
金汤匙在碗中搅来搅去,偶尔发出几声叮叮叮,清脆的触壁声,崔盈有些心绪不宁。
不对,人都在狱中,还能管得着她在他书房喝粥?
如此说来,那更没良心了,她在府中金汤玉食,人家府上的正经少爷在狱中睡石床,吃粟米……崔盈蓦地生出一股子心虚。
余光一扫,饕餮纹四足鬲旁还隔着一折油皮纸,“这是何物?”
“这是东宁府徐姨娘给娘子您寄得信,奴婢刚才只顾着舀粥,忘记跟娘子说了。”
对喔,东宁府,前些日子,她怀疑自己有遗传性心脏病,去信回去问徐氏,外家可有人得心疾而死。
打开信封,摊开信纸,徐氏的拳拳母爱扑面而来:
小酒儿,在公府过得如何,为娘无用,不能为你张罗前程,如今你……
你外家从未有人得过心疾,小酒儿为何飞书给为娘,莫非小酒儿身子有恙?我的儿,可怜……
此信可是我儿亲笔?我儿莫非已然罹患重病,无力起榻,他人代笔,金钩银划,竟与往日大不相同……
可是公府五爷代笔?还望五爷怜爱我儿,民妇愿为五爷常奉佛前……
信封里还夹了几百两银票,崔盈鼻头酸涩,这是她从原身那里窃取来的母爱。
她知道徐氏身上也没什么银钱,也不知这几百两,是她靠刺绣攒了多久,好在东宁府地处偏远,徐氏又是内宅妇人,还不知她口中的五爷,还在大理寺监牢里面病歪歪,要死了,不然岂不更担心她。
以她那懦弱胆怯的性子,必定惶惶不可终日,自诘而死。
等等,徐氏能看出她与往日字迹迥异,甚至判若两人……那东宁府的女教习,还有铺子掌柜……这些人必定留有她先前字迹!崔盈目瞪口呆,完犊子了,郑秀之要是找东宁府崔家九娘子的字迹来一对比,她浑身张嘴,死不承认都没法子。
崔盈扶额,原就是食不知味,如今更好,咋端来的,咋端走吧,遂冲芙蕖摆摆手,“先端下去吧,我乏了,要去小憩两刻钟。”
“这……”
真是吃不了一点,话落,崔盈打了个哈欠,竟真有些倦了,她托着小脸,斜倚着一对鸳鸯枕,就这么在矮榻上入梦。
“不要走,阿盈。”
“不要抛下我……”
“娘,不要罚阿盈……不要……”
……
“阿盈,我要走了,你离开公府后,定要护好自己,祝卿千万岁,无处不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