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猛地亮了起来,红色,到处都是红色。天上?的那轮圆月已贴在了头顶,它的确是个眼睛,还是个布满血丝、不停鼓动的眼睛。那只眼睛盯着江濯,像是怨极了、恨极了:“小圣……”
陶圣望说:“你也听见?了?他跟刚才那两人一样,都是来害我的。你若是还把我当兄弟,就?杀了他吧!”
原来他演这一场,都是为了给这圆月,不,是给这眼睛看的,此乃他惯用?的伎俩。
那眼睛听说他吃亏,不由得凸目怒睁:“杀了……杀了!”
傀儡线密集涌动,缠上?江濯的脚踝、手腕,使他动弹不得。他本有办法脱身,但?就?在此刻,他听见?了哭声,那哭声凄凄然,像是在救命,又像是在求饶。
因为这一瞬间的迟疑,江濯陷入了那片红色里?。但?预想中?的风暴没有来,而是轻轻地,有一段母亲般的哼唱。
“天海飘在悬崖上?,有鱼载云浪……你呀你,最顽皮啦……星也瞧你,月也瞧你……尘世间唯有你……”
江濯心头忽地一软,仿佛听过?无数遍这个歌声,他神识轻飘飘的,像是坠入了一个恬静的梦。梦里?除了这段哼唱,还有人在同他讲话。
那人说:“泉水好?喝吗?”
这声音忽远忽近,还很年轻,又说:“我把名字写在你的掌心里?……但?是从?此以后……你不能再回来……”
他声音很轻,化在耳中?,像是散了的雾,有些悲伤。江濯想再听真切一些,可那哼唱和这声音一起,如同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了,等他再回神时,眼前只剩大片红色的傀儡线。
“好?人,”有个小孩坐在傀儡线里?,正对着江濯哭,“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好?人,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江濯心潮迭起,愣愣地想:刚刚是谁在哼唱,又是谁在说话?
他问:“是你?你在讲话?”
那小孩抹泪:“你说什?么?我一直在叫你,你理也不理我。”
他声音稚嫩,跟刚才的不是同一个。江濯把掌心打开,看里?面空空的,什?么名字也没有,怀疑自己听岔了,便说:“哦,这是哪儿?”
那小孩说:“这是我的兆域,我把你捆进来了。”
江濯蹲下身,一边打量他,一边狐疑道:“你捆我干吗?”
那小孩哭得厉害,肩头一耸一耸的:“我,我捆你来,是想要叫你把我杀了,再把心掏了,最好?连肚子也剖开!好?人,快动手吧!”
第47章 小胜镇(八) 从此我既是哥哥,也是娘……
江濯听见?“掏心”两个字, 心下微凛,顺着?他说:“杀了就?杀了,怎么还要?掏心?”
那?小孩哭道:“因为?这心就?不是我的!”
江濯说:“好, 我懂了。那?怎么又要?剖肚子?难道肚子也不是你的?”
那?小孩啜泣:“你问题好多!我只告诉你, 镇上的人都是我杀的。你不是个好人吗?好人就?该替天行道, 所以你不要?问了, 直接动手吧!”
江濯道:“找我要?糖的小孩有不少?, 找我送命的小孩你还是头一个, 但是很可惜, 我不干。”
那?小孩急声问:“为?什么?我杀了人, 难道不该死吗?”
江濯不紧不慢:“你说人都是你杀的, 你有证据吗?”
那?小孩呆呆落了会儿泪, 忽然大?哭:“你不信?我都跟你说了实?话,你怎么还不信?你……你要?证据是不是?那?我……我给你看证据好了!”
他倏地推了江濯一把,但是因为?他人小力轻,江濯并没有动。见?他推得?认真, 便笑着?说:“嗯?你推我算什么证据?”
那?小孩道:“我准你勘罪!”
“勘罪”是个神赐词,何为?神赐词?就?是通神者在倾听神祇耳语时?, 得?到的除咒诀以外的神语,这种神语与咒诀最大?的不同在于, 它们无法由凡人之口说出, 只能由神祇自己念读。
因此, 当这小孩说完“勘罪”的那?一刻, 江濯的魂魄震动,险些被推出身体!就?在这时?,江濯中指上缠绕的“红线”变得?极为?刺烫,把他的魂魄紧紧捆缚在躯体内。
“轰!”
那?小孩似乎被无形的火烧到, 他缩成一团,抱头尖叫:“别烧了、别烧了!好痛……好痛呀……”
江濯因为?魂魄晃荡,眼冒金花,心想:我又没放业火,祂叫什么?难道还有别的火在烧祂不成?
可是他讲不出话,因为?勘罪令已经下达,即使他的魂魄没有离体,其他事情也不会因此停止。而所谓的“勘罪”,即“勘校罪行”,换言之,就?是这小孩是本?地的神祇,祂现在命令江濯去亲眼核定某个人的罪行!
咚、咚、咚!
受命前来的灵官们抱琴敲鼓,唱戏似的:“在下名叫陶圣望,家住望州一小镇,父乃镇中守山人,本?是寻常猎户子,一朝得?运上青天,娶得?弥城美娇娘……”
傀儡线帷幕般的层层拉开,光怪陆离的景象中,有个身影逐渐清晰。为?首的灵官把琴“铮铮”弹响:“请勘。”
江濯头晕眼花,捧着?脑袋,心道:看来祂要?我勘罪的对象,就?是陶圣望了!
帷幕尽头,那?个身影终于转了过来,正是陶圣望。江濯听过两段有关他的故事,在那?些故事中,他或是诡计多端,或是笑里藏刀,而令江濯没有想到的是,他在自己的故事里,竟然是这个模样
“我有个弟弟,什么都比我好,我该讨厌他,可是我做不到。他出生的时?候,我抱着?他,当时?娘要?死了。娘说,她会永永远远地保佑我们,我信了,然后娘亲了我的额头,就?那?样死了。
“从此我既是哥哥,也是娘。”
那?天陶圣望十?四岁,他抱着?弟弟,在屋里从天黑等?到天亮,可是娘再没有醒。
弟弟啼哭不止,陶圣望刺破手指,用血喂弟弟。弟弟边哭边吃,他说:“你有什么好哭的?不管你饿了还是冷了,总有我顶着?。”
弟弟听不懂,只顾着?哭。陶圣望把他举起来,冬日的雪光透过窗纸,落在他俩身上。陶圣望突然也哭了,他不敢往床上看,娘还躺在那?儿呢。
“以后你就?是我,”他声音颤抖,眼泪直往下掉,“我也是你,天底下只有我们两个是亲人,你明不明白?”
弟弟哇哇大?哭,陶圣望却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儿,把牙关咬得?紧紧的,不肯再哭出一声。等?哭完,他把弟弟用棉被裹住,束在了背上。
“我们先把娘埋了,”他道,“再把爹杀了。”
陶圣望给娘梳了头,娘的头发又黑又长,落在他的膝头和臂间,让他又是一阵鼻酸。可他打起精神,稳住手,替娘梳得?整整齐齐。但是娘太沉了,他背着?弟弟抱不动,只好改了主意,把这屋子给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