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狼狈佝偻,力量耗殆,扶着大理石壁踉跄朝前挪动,关太太的名衔,不言而喻的尊荣,可我推他下悬崖容易,捞他上岸难。
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不过是女人,熬到今日,脚下也是血流成河。
徘徊在铁门外踱步的韩夫人见我走出,她殷切冲上来,拽着我衣袖,“关太太,复生受苦了吗?我能见他吗?您帮帮我。”
我魂不守舍注视她,铁青的脸色不加掩饰,“见不到了。”
韩夫人五雷轰顶,她呆滞趴倒,像一滩软趴趴的泥,糜烂在生离死别的惶惶绝望中,她哆哆嗦嗦爬着,冲伫立警局屋檐无比讽刺飘摇的国旗撕心裂肺嚎啕,“复生啊!你忠贞耿耿,踏实为官,你立功、廉洁、百姓爱戴,怎么落得这个下场,你做错了吗!沈国安罪有应得,凭什么拉你陪葬!复生!”
额头撞击砖瓦,砰砰的闷钝,紧勒我的五脏六腑,使我窒息。
我仰面吸回几乎夺眶而出的泪,俯身掰开韩太太扯住我裙摆的五根手指,沙哑说,“准备收尸吧。”
她仅存的一丝希冀,被我鞭笞得魂飞魄散,我丢在脑后的一声声复生,锥心刻骨,天地哀恸,肝肠寸折,苍穹磅礴雄浑的云海,也在她的崩溃中弥断。
我坐进车里,脑袋埋在膝盖间,平复了好一阵,司机倚着车头接听电话,是保姆打来的,问我是在家中用餐还是外面吃。
他瞥了我一眼,压低声说着什么,我余光看到后视镜故意暴露的身形,踢打着玻璃大喊大叫,司机吓得不轻,他匆忙跑开十几米,街角茂盛的灌木丛挡住他视线,阿波从一处屋檐一跃而下,他伏在车窗,“程小姐。打听清楚了。”
我擦拭眼泪,“有人把守吗。”
“没。是四合院平房,年份古老,01年划归在政府拆迁,迟迟没动静,沈国安遗嘱交待的东西,就藏在那里。”
我偏头看他,“万无一失吗。”
阿波说沈国安没撒谎,就没差池。
我长松一口气,“今晚来不及,露馅就前功尽弃了。你告诉张世豪,派四名马仔盯梢,切勿打草惊蛇,以关彦庭的城府,他势必猜测,坊间流传着他的底细,落在张世豪手里,沈良州手里,全是威胁。他应该防着沈良州,沈国安搞他的筹码,近水楼台,子承父业。”
阿波不解,“关彦庭猜得到沈国安收集了他的罪状吗。”
“关彦庭的恶行,在仕途小范围昭然若揭,他和沈国安不同,前者是武将,后者是文官,他更加危险,论起报复,异己也更无招架之力,以前在观望,当下,也都撤了。关彦庭谨慎,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他未必猜到沈国安玩了这一出把戏,他未雨绸缪,会派警卫到处毁尸灭迹。”
阿波说明白。
我乘车折返西郊别墅,关彦庭的吉普泊在庭院的梧桐树下,我不着痕迹一瞟,径直踏进客厅。
保姆笑眯眯迎我,还没说上一句话,我将她一推,“关首长呢。”
我表情不妙,保姆也慌了,她指着二楼,“洗了澡,等您一并晚餐。”
我面不改色上楼,书房的门敞开,点了一盏幽幽的台灯,关彦庭穿着居家服,站在书架前阅览史书,我开门见山,“韩复生后续,是死是活,你给我交个底。”
他像是早有预料我会兴师问罪,并无丝毫讶异,冠冕堂皇答,“公事公办。”
这四字,基本判了他必有阎罗殿一劫,我激动闯进书房,撑在方桌的两角,“韩复生有功勋,你是军政的里程碑,他是云南贩毒一线的缉毒英雄,秘密处决他,伤了基层警员的热忱。”
“关太太。”他倏而阻截我,“韩复生是你什么人。”
他质问得我无言以对,相顾静默的工夫,他挑拣了一本兵书,“关太太已笃定,有朝一日与我离婚,投奔张世豪吗。输赢不论,尸骸同坟。”
他侧目凝望我,“倘若你有这样念头,你没资格救韩复生,失了关太太的光环,你只是程霖。”
我咽了口唾沫,氤氲干涸的喉咙,“我是你妻子。”
“官场浮沉,明哲保身,韩复生追随沈国安,由他调任哈尔滨,他们一根绳的蚂蚱,沈国安垮台,他独善其身,你当这是游戏吗。”
“彦庭,我是否从来不曾认识过你,我觉得你好陌生。”
他目光铿锵灼灼,越过虚无的空气,“我一直没变。不甘一败涂地,功亏一篑,必须心肠狠辣,洪流漩涡中收起慈悲,抓屠刀,杀鬼神。霖霖,你在苦水里挣扎,不该信佛祖,信天意。生死有命,韩复生纵然冤枉了,我也得让他死。”
“我不信佛,不信天,我甚至不信命,我只信你!”我嘶吼拍打胸膛,我不顾失态,“你回报我了吗?彦庭,你欺骗我,你用你美好温和,无害儒雅的皮囊欺骗我!你根本没打算与张世豪议和,你也不打算和沈良州偃旗息鼓,我放弃了,我只要张世豪平安无虞,你满口答应,背地致命一击。”
我发狂扫落了他桌上的物件,信函如瓢泼大雨,洋洋洒洒凌乱飞舞了一地,“彦庭,他贪得无厌,他也只为活命,你可以升中央,你何苦咬他不放。韩复生即使活着出来,你调他去塞北,去新疆,去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非死不可吗?”
关彦庭长久沉默,他伸手拥我入怀,这动作发生得猝不及防,我狰狞躲避他,但无济于事,他钢铁般的臂肘缠绕我,禁锢我,犹如坚韧的藤蒂,他亲吻我的发梢,我的眉眼,和那颗历经寒霜扮我红妆、让我婀娜孱弱也让我妖艳为祸的朱砂痣,他本意安抚我,却将我内心的烈火焚得更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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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彦庭拥着我,我的无助,我的仓皇,在他胸膛溃不成军。他的沉默是一座巍峨陡峭的山巅,压得我喘不过气,是一柄锋锐的长矛,刺在我五脏六腑,他炙热的掌纹凌乱交缠,安抚我剧烈抽搐,他说,“霖霖,韩复生非死不可,张世豪也不能养虎为患。”
我的啜泣戛然而止,呆滞恍若一只遗弃的木偶。
原来他的怀抱如此凉薄寡义。
三军崇敬的关参谋长,双手干净,和煦儒雅,既不滥杀无辜,亦不争名夺利,与迂腐污秽格格不入的他,另一面是道貌岸然的司马昭。
何其荒谬讥讽。
祖宗唯利是图,追逐皇权而伐屠戮,张世豪血腥暴戾,他们与生俱来野蛮勃勃,在尔虞我诈和卑贱浮沉中锤炼得狂妄邪恶,但他们坦荡,不加修饰,猖獗得赤裸。
关彦庭楚楚的衣冠之下,包藏歹毒坚硬的祸心,他的风华翩翩,他的温润如玉,一张迷惑众生的面具尔尔。
他不仁,不纯粹,狡猾贪婪,他无错,攀龙附凤,成王败寇,这世道本就虚与委蛇。他千不该万不该,扮作一名戏子。
他察觉我停止了挣扎,驯服他的禁锢,俊朗的眉目载着温情,“霖霖,做一辈子关太太不好吗?我疼你,怜悯你,让你所有的苦难不再重演。你任性,骄纵,胡闹,我统统承担,我会尽丈夫的职责。张世豪给不了你名分,他朝不保夕,他的命都如履薄冰,用什么护你无虞。沈良州的情妇永远新鲜,你要独一无二,同样不可能。”
我一声不吭,心似死灰。
直到这一刻,这分崩离析、尸骸粉碎,才让我彻底醒悟。
关彦庭绝非我的稻草,他不仅不救赎,还会借我做利器,扫平他的障碍。
我若是陈庄,我会妥协在他给予我的权力地位不得自拔,义无反顾。我若是鲁曼,我会忘乎所以,沉浸在他构造的虚幻情爱中,纸醉金迷,痴傻成癫。
然而我是程霖,刀山火海摸爬滚打,我会蒙蔽一时,不会蒙蔽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