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彦庭摩挲着触手生凉的黑子,“我记得,我和关太太初次相遇的场景。哈尔滨白雪皑皑,南街湮没了脚踝,常青的松柏,辨不清原本的苍翠。你穿一条素色的棉裙,裹在沈良州的皮衣下,露出一颗脑袋。你那声关参谋长,我至今还在回味。”
我托腮意味深长,“那年,沈良州护我,程霖比现在,尚存一丝人性。”
“回头是岸,船桨在关太太的掌控中,你游向哪一方,还有余地。”
我听懂他弦外之音,他哄我割舍张世豪,他为我保留一席之地,我慢悠悠站起,“关先生难忘怀的,是初识的程霖。她皎洁烂漫,她或许很坏,但她的容颜,纯粹明媚,简单澄澈。”
关彦庭将冷却的乌龙茶一饮而尽,“三年前、三年后,都是你。”
他撂下茶盏,迎上我柔情万种的娇媚,“可惜美好的事物,并不属于我。”
我伏在他肩膀,“关先生蓄势冲刺,副国级的回馈,不美好吗?实打实的拥有,你不扔,它不跑。你不必担忧它有朝一日背叛你。”
他挑眉,“江山美人兼得,才是男人的宏图伟业。”
我扯着他咖啡色的网格领带,艳丽绝伦的皮囊下,是了无生气无喜无怒的骨骼,“瞧,关先生很贪呢。沈良州也渴求你向往的霸业,把我劈两份吗?”
他指节蜷曲,流连在我的脸颊,嫣红的朱砂痣时而搓磨他粗糙的指纹,时而隔着一撮发顽皮调戏他,我攥住他,贴在下颔,缠绵悱恻耳鬓厮磨,“成交吗?关先生俘虏天下女子,诱沈国安上钩,唯有我程霖。他奋力一搏,你不摆上杀手锏,你便震慑不住他。”
我呵气如兰,喷吐他耳蜗,气若游丝的灼热,瓦解着他的雄根,“她们魅力欠火候呢。”
关彦庭侧目,喉结滚动了两下,略嘶哑反问,“关太太稳操胜券吗。”
“能令关先生在床上折服,我的手段,他们算个屁。”
他拾起我垂在锁骨的发梢,轻嗅香味,“我称呼你关太太,我相信我们的缘分,不止于此。未来的事,说不准,对吗。”
我笑容收敛,他极快的速度亲吻我的唇角,“得到过你,拱手相让真不甘心。”
关彦庭是为尔虞我诈而生,我无暇顾及他的言下之意,我马不停蹄约了白太太和两位夫人喝茶,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的目标是白太太,故而过程表现的兴趣平平,意图速战速决,她们也知趣,没待多久便结伴离开了,我挽着白太太直奔茶楼对街的珠宝行,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她颇为感慨,“沈夫人殴打阮小姐恍若昨天,一夕沈家树倒猢狲散,沈国安昌盛历历在目,谁能想到,他沦落这个下场,狼狈逃窜。”
我在紧挨柜台的高脚凳坐下,对着镜子试戴了两款项链,“沈国安潜逃,京城的纪检委把黑龙江翻了底朝天,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嫉恨他的部下也安给他,这等局面,插翅难飞。软禁到死了。公安厅为首的三司在东北布下天罗地网,和他来往频繁的一律过堂,那些人心明眼亮沈国安是完了,知无不言,不知也胡编。有谣言他压根没出境,省防封锁缜密,他在不起眼的角落猫着呢。他的二夫人齐小姐,是我举荐的,沈国安下马,女眷的日子履步维艰,沈良州退避三舍,我得聊表心意,支撑她活下去吧。”
我吩咐柜员装在珠宝盒里,“条子扣押了沈夫人和二夫人,审讯室是阳间的阎王殿,韩局长的太太,挺贪小便宜的,我送她礼物,她美言两句,给局子通通风,齐琪能过得轻松些。”
白太太错愕,“关太太还敢和沈国安的人沾亲带故。整个东三省谈虎色变,沈快成了禁姓了。若沈厅长不戳着,他没倒,沈家祖宅都要充公的。”她话锋一转,“嗨,不管怎地,关太太嫁对人了,关参谋长这一路艰辛波折,熬得柳暗花明,东北往后他独大,您愁什么呀,咱以您马首是瞻了,你不亏待我们就成。”
“白主任没上沈国安这艘船,是慧眼如炬,保了自己的利禄。白夫人贤淑,在官太太群里玲珑逢源,看似是夫妻俩奉承仰仗沈国安,许多内幕难辞其咎,其实啊,白主任独善其身,多少盆污水,也泼不脏你们。”
白太太下意识窥伺我,她毕恭毕敬揽我胳膊,“关太太,您宅心仁厚,关参谋长被沈国安折腾得丢了半条命,您对他的余党饶恕,是关参谋长宽宏。”
我信口胡诌,“我歹毒白太太是晓得的,彦庭教导我,沈国安作恶,我们以德报怨,是君子风度,我嫌委屈呢。”
白太太默不作声,沉湎在矛盾抉择中思虑利弊。
我趁热打铁,“省委书记空闲,领导班子大洗牌,沈良州能否摘净凭他道行了,十之八九,他升。哎呀”我哭丧唉声叹气,“白主任中立,既非彦庭的人,也非沈家幕僚,所谓不做盟友,就是仇敌。沈家崩塌式的变故,洪流中挣扎的沈良州死里遁生,他必然更加残忍谨慎,不知根知底的,讨不着好儿。新官上任,有得是溜须拍马傍大树的,白主任归顺,来不及了。”
我接过柜员递我的礼盒,“白夫人,劳烦您了,我今儿没带司机,就不送您,您到家,来通电话,我邀您喝茶,你出点事,我和白主任不好交代。”
我扭脸儿便走,她咬牙横心,追上我说,“关太太,老白深谙官场的水深,他不打算随波逐流,沈国安都垮台了,靠得住谁呢?但我看明白了,关参谋长有能耐,关太太是运筹帷幄的贤内助,珠联璧合,东北是您二人的巢穴,我替老白求您,关参谋长多提拔,老白知恩图报,他在省委也有十来年,您有需要,他会竭力。”
我端着架子撩发,阴阳怪气说,“有什么需要呀。踏实过活,彦庭哪儿是不安分守己的人。”
我油盐不进,水米不吃,白太太也焦躁了,她不傻,我无缘无故说这番话,显而易见在威胁她,关彦庭上马,白主任倒霉,非敌非友的,留着惹麻烦吗。
我是有私心的,我对关彦庭根本不赤诚,他搞张世豪,这注定我们相杀,待沈国安气绝,我和他有一场攻心计的苦战,白主任的作用,远不是我襄助即将反目的关彦庭招兵买马,我在替来日布阵。
世人眼中,关太太的名与实,我占全了,白太太精明,她一清二楚我和张世豪的纠葛,她踌躇片刻,压低声音,“关太太,老白跟着关参谋长,我跟着您,您赏我们一条生路,一碗饭,斗米的情分,我还您十箪。”
我不露声色瞅她,“白夫人真挚吗?”
她点头,“我钦佩关太太,我想,您这般狡猾的女人,您选中的依靠,不论是黑是白,一定是最终赢家,自毁前程的事,您不做。”
我莞尔一笑,“承蒙白夫人信赖,您先生的副主任职务,年头不短了,彦庭的权,安排扶正不难,我给您试一试。”
我买珠宝的时候,就察觉橱窗外晃悠的人影,我形单影只在街上飘,太刻意了,相反,关彦庭凯旋而归,八方朝贺,我喜不自胜得意忘形,阔太聚会摆谱儿,等曲终人散了司机堵在半路致使我耍单,沈国安的细作才能毫无疑窦绑了我,我和白太太在街口分别,我一边气势汹汹对没拨号的手机大吼,命令司机十分钟内赶到,一边无头苍蝇似的,混乱行走着,果然,那两名鬼鬼祟祟的男子跟上了我,我加快步伐,故意引他们往死寂空旷的巷子里扎,我行色匆匆,汗毛孔都火冒三丈,他们四下梭巡,确定我前方是死路口,也无人留意到,当即用一只麻袋套住了我头颅。
我惊吓过度,尖叫踢打,做着无畏的自救,男人不耐烦踹了我一脚,恰好顶在胯骨,疼得我发抖。
“大哥,你我无冤无仇,犯不上闹血光之灾,你求财,我丈夫有钱,他是东北的大人物,不尽管开口,他拿得出。”
我吹嘘身份,意料之中激怒了阶下囚的他们,男人彻底打消了我孤身羊入虎口的怀疑,他义愤填膺撕开麻袋口,用胶条蒙住我眼睛,往我嘴里塞了一团布,“臭婊子,你男人不扒层皮,妄想把你弄回去,老子跟你姓。”
“大哥,让我死个明白,你是谁的人。”
另一名嘟嘟囔囔,“这娘们儿落单,不代表暗处没眼线吧,盯上了甩不掉。”
男人说绕远,新加的油。
他们拎着我衣领,将我捅上车后厢,经过漫长崎岖的颠簸,泊在坑坑洼洼的土堆里,我几乎被骤停的惯力甩出窗外,男人暴戾推搡我下车,夹着烟卷东张西望,“有可疑吗?”
“邪门儿了,张世豪和关彦庭共用老婆他妈的也不防备,和谐到这份儿了?骚婊子活儿不错啊。咱爷们儿尝尝,也没白来一遭。”
男人抽开麻袋,碾在脚掌踩烂,“沈书记说了,这娘们儿刁钻,一肚子坏水,没人护着更好,省事了。”
他们一左一右钳锢我迈石梯,我强作镇定数通往目的地跨过的台阶,二十三级,不出所料,在三楼的高度。
特等狙击警擅长远程平射,即一百五十米之内,横向靶子,百发百中,野外作战兵擅长极限环境的攀爬、扫雷和持久战,即二十层楼以下,方圆五十公里的近身格斗,沈国安挑的地方,显然不符合他们施展拿手好戏,公安特警相比大练兵锤炼的陆军差之千里,老狐狸诡谲,他防备三个男人玩包抄,把他瓮中捉鳖,于是铤而走险,在夹缝里漂移,和我的猜测不谋而合。
沈国安绑我,便是釜底抽薪鱼死网破,捡一线生机。
我看不到前路,走得十分趔趄,他们被我拖累得差点摔跟头,男人不厌其烦,将我眼睑和嘴唇的胶带揭下,目之所及,杳无人烟的荒郊野岭。
四周断壁残垣,朔风呼啸,微弱的日暮之光被连绵陡峭的峰岩掩埋,投洒在矮坡,寡淡幽暗,冷飕飕的倒灌脖颈,像堕入了阿鼻地狱。
这一处萋芜的山脉,是遥望长白山的北郊。
城墙外糜黄的野草,顽强摇曳,一扇拱形的砖瓦门缀满蜘蛛网,它不腐不亡,像生生不息的官场,改朝换代,战争却从不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