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玩他归还我的钻戒,“韩局长领悟差了。多年前我并非谁的太太,只是官商巨鳄的明娼,韩局长是我侍奉过最尊重我、呵护我的客人。我蹉跎青春,自甘轻贱,韩局长平冤屈,翻积案,你能解救黎明苍生,劝诫所有妓女从良吗?你不曾冒犯我,是我泼脏韩局长的污点了。”
“你没有。”他嗓音像钝绣的弓箭,拉着颓唐的朽木,呕哑又连绵。
“我从不这样想。是我亵渎了你。”
我若无其事落座,“彦庭今时今日的身份,即使与副国级失之交臂,迫不及待上他这艘船的党羽,也多如牛毛。美人在骨不在皮,好汉子,总有出人头地。我招安谁来关家的麾下,他们都乐意。快刀斩乱麻,明大志,顾大局,才是君子。如果推翻沈国安贪腐专治,东三省一片净土,韩复生,你的锦绣前程,基层歌功颂德,中央亏待你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诚心待我,我也回馈你求而不得的。”
我给足他斟酌的时间,倒了一碗桃花酿,推向他触手可及的位置,眼神示意他尝尝,他三步并作两步抵达桌沿,执杯一饮而尽,桃花泡制的酒,蔓延唇瓣的芬芳甘甜,而后回味干辣,含着北方橘枳的酸涩,他拧眉咬槽牙,脸色焦红泛着铁青。
“你怪我吗。你铭记肺腑的情意,我喂了狼狗,威胁你妥协投诚我,久别重逢是这副光景,你宁愿不复相见吧。”
他撂下酒杯,脆响弥漫,仿佛是一根针,刺破了岁月的卷轴,划开长长的口子,血糜烂,肉腐蚀,物是人非。
韩复生背对我,他肩膀是男儿仓皇无奈的颤栗,半晌苦笑,“关太太,您与我交易的饵料恰好合我胃,无关不足挂齿的过往,何况错过昨天这一面,您根本想不起我。”
他匆匆跳下小舟,婉拒了船夫载他回程,独自伐着木浆涤荡飘远,船摇摇晃晃,他也随之颠簸,衬衫包裹着他削瘦挺拔的脊梁,他不老,但官场的世故阴暗摧毁了他的锐气,他的棱角挫磨得圆润,明哲保身,并无我渴望的斗志,斗志是击垮沈国安、驾驭东三省黑白消息的利器。
哈尔滨市公安局局长,他虽然政治地位不敌关彦庭,势也逊色张世豪,看似鸡肋,弃之可惜,但他有进谏谗言唆使沈国安背道而驰和篡改警界围剿张世豪计策的权力,条子的头儿,作用极大。
我注视他落荒而逃,他怕了,更慌乱。他死寂的四十年,波澜不惊,婚姻亦是无趣的枷锁,情欲似枯井一般,韩太太乖戾跋扈,自抑谨慎的他看不惯且生厌。
他郁郁寡欢,无从宣泄。
短短两天,我搅动了他的一池涟漪。
扁舟缩成渺茫的黑圈,我纯情无害的笑容刹那转冷,反手一抛,钻戒掷向静谧的湖泊,水花飞溅,溃散无踪。
我清楚,韩复生会为我所用。
沈国安不可能无缘无故器重他不知底细的同僚,这位新局长的干净简单,令他高枕无忧,韩复生能拿到的内幕,远胜过任何亲信。
而沈国安是怎样不堪入目为非作歹的小人,以韩复生刚正不阿的德行,必定心知肚明。他是摇摆的,是顾虑的,油浇注得旺,他的反应也会大。
我想再喝一盏酒,酒壶空空如也,一滴不剩,我恍惚发觉,这一斤的桃花杜康,他只喝了一碗,都灌进我腹中了。
迈亭阁的台阶时,我头昏昏沉沉的,船夫搭了把手,我倚着桅杆,“大哥,刚才的车队驶过,您在场吗。”
他牙齿是烟熏的黄黑,和善憨厚,一笑皮包骨的身躯颤颤悠悠,“是省委的领导,还算低调嘞,就我瞅着了。”
我眯着眸子眺望,“那是哪里。”
“宴宾楼。”
“车牌号您留意了吗。”
他琢磨了两秒,“蒙着嘞。要不说当官儿的低调。”
我不再言语,托腮观赏着湖边的景致,上岸后,我绕了远,途经宴宾楼的的亭子,穿过花谢环顾的青石板,亭子遮着一座古色古香极具东北格调的茶坊,竹帘没人驻守,有檀香在袅袅翻滚着,像被里面的人驱赶,商谈要紧的私密。
大老虎也非全然信赖贴身护卫,他们垮台的证词,十有九人折损在司机情妇和秘书。
流光溢彩的大理石烁烁璀璨,像置于万花筒,越往尽头走,四面八方的空气浓烈刺鼻,哪间包厢饮着开窖的黄梅酒,新年的酒,陈年的柴火,架在炉子煮,南方的梅子四五粒,头杆儿敲在筐里,用丝线串联,晒在屋檐阳光充裕的午后,浸在酒糟,来年启封,北方卖个好价钱,一般人喝不舒坦那味儿,达官显贵当乐趣,七八月降雨,都爱品一品。
我走走停停,总算在一扇木门的缝隙发现了韩复生。
他负手站着,沈国安面无表情,坐在桌后,白雾虚掩了他的眉目,沸腾的阴煞仍昭然若揭。
韩复生眼眶上的两缕山峰紧锁,这副场景,倒是猝不及防抓包碰面的征兆。
我一闪而过,又倒回去,滞了步子,敛住顽皮的衣裙,窝在墙角凹槽,竖起半截食指,警告穿梭在十几扇门扉恰好撞见我的侍者群噤声。
他们当然晓得屋内的贵胄姓甚名谁,面面相觑为难踌躇,走也不得,留也不得,我凌厉奸笑,朝领班招手,他挪动了两米,我掩唇询问他,“你认得我吗。”
他毕恭毕敬说关太太。
“那认得他吗?”
“沈书记是桃花岛的常客。”
我撩拨着耳环的珠钻,“仕途素有王不见王的规矩。关首长与沈书记,在同一场合会晤是奇闻,沈书记戒备他,关首长也提防他,闹得出事端吗?你当摸爬滚打的人精和你一样,就知道吃豆腐渣呀。”
侍者明白我的弦外之意,他思量片刻,阻拦我沈书记承他一笔情,却得罪了关彦庭,都是只手遮天的大佬,混饭吃的底层小喽啰惹毛了官家,整个酒楼也遭殃,分明是自寻死路。
他挺上道的,“关太太,摄像坏了,我和保安室交涉,清场十分钟。行吗?”
我由阴转晴,笑说有劳。
我塞他袖绾两张钞票,他带着一拨侍者涌入电梯,门叮咚合拢,回廊鸦雀无声,只余潺潺的酒水击打杯壁的淅沥。
“复生,这种场所,你一向不屑一顾,今天是约了挚友吗。”
韩复生坦坦荡荡,“我太太在桃花岛打牌,她输得最惨,电话里找我讨债,我是管教不服她了,又怕那些太太嫌我们小气,忙不迭加了五万块。”
“是吗?我头一次听说,你惧内。”
“您玩笑了。家和万事兴,外面操持伤脑筋,后院内斗,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沈国安扔了一根纤细的柴火在灰烬内,“你太太呢。”
“补了账,我训斥她回家了。”
沈国安不戳破,亦不再追问,他默不作声烹酒,动作不疾不徐,余光也瞟着他,“我印象,你可不会撒谎啊。”他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里藏猜忌的刀刃,“认识关太太,舌灿莲花的本领,她传授你了两三成。”
韩复生面不改色,“关参谋长,哪是我能高攀的。他的夫人,我更知分寸了。”
他未抬头,故而也错过了沈国安目光的凶悍锋狠,一丝一毫的慈祥也荡然无存,“复生,云南的缉毒第一线,清苦吗?”
“沈书记关照,再苦也过去式了。有您提携我,我在东北鞠躬尽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