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裙摆的十指,险些刮裂丝绸,指甲嵌入花纹,不知针尖刺穿衣裳的刹那,衣裳和我一样疼吗。
“是我拼死拼活为你争两百兵力,摆巴叔的鸿门宴那晚发生吗。”
车厢内鸦雀无声,气压极低,我快要喘不过气。
张世豪粗糙的指尖似有若无勾挑着我眼尾,“小五。”他唤我名字,前所未有的语气,稀薄的呼吸堵在喉管一窒。
“这世上,任何女人也不能怀我的骨肉。”
他摩挲我长在眉丝内的朱砂痣,车碾过废弃的井盖,倏而颠簸,我在惯力的推搡中倒在他胸膛,他抱着我,一如既往,我抽离不得。
蒋璐的孩子姓张与否,她敢明目张胆怀,一是张世豪的疏忽给了她缝隙可钻,二是张世豪的授意,她做了牺牲品。
我心知肚明,他要披荆斩棘杀出血路,绝非一朝一夕,更非单打独斗,大量的精力和死士堆砌他的江山,最华美的袍子不就是鲜血染就吗。
要么送葬,要么称王。
我抵触蒋璐,蒋璐也痛恨我,我们容不下彼此,终究也容了。
蒋璐得宠的消息在澳门满城风雨,名流权贵蛇头地痞,都想一睹取代了把1902大旗插在胜义大楼城墙、血洗老巢的劳恩的蒋小姐风采,江湖不缺攀高折桂、锦上添花,独缺登高跌重、雪中送炭。外人看来,蒋璐多么风光,我便多么黯淡失意,她能力克我,她的道行在我之上,我只得输心服口服,无还击余地。
潜艇毗港,距澳门六十公里,我乔装打扮去了一趟百乐门,找大B哥的大马仔祁东接头,拿到三分之一的预付款,余下三分之二一手钱一手货。
祁东把玩货物清单,他笑谈说,“程小姐也有驾驭不住的男人。”
我不搭理,检查着安德森亲笔签署的支票,“可卡因五千斤,冰毒三千斤,全款到账,剩下的七千斤,会分十批,按照蔡老板的意图,由我们负责运输,散发在威尼斯人的酒店、娱乐城和连锁赌场。算豪哥的附赠,省得你们沾手,条子突袭掰扯不清,我们一力承担。首次大合作,反水的顾虑,你们重,我们轻,毕竟决定权在豪哥手中。”
祁东说,“程小姐的气概,女人很少见。三爷的马子蒋小姐养胎,三爷带她出席了澳门大大小小的商界舞会,结识了不少的名流权贵,程小姐黯然失色,默默无闻做事,我都替您不值。”
我不上套,笑得云淡风轻,“花无百日红。牡丹真国色也会开败,何况是有瑕疵的女人。”
祁东曾和我当面过招,差点把命玩进去,我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他见识过,他没执着挑拨离间,怕弄巧成拙,他话锋一转,“做生意赚钱是商人本分,也是三爷当务之急,不管我是哪方的人,真金白银入账,程小姐也别忘答应我的。”
我笑说当然。
祁东向我鞠了一躬,掐灭烟蒂站起,他和我擦肩而过时,蓦地止步,似笑非笑说,“我很疑惑,关参谋长送蒋小姐,他的图谋昭然若揭,精明如张世豪,他接招接得太慷慨。”
他说罢意味深长瞥我,一言不发离开了酒桌。
我兀自摇晃着沾杯的红酒,陷入沉思。
邻桌坐着几名中年女人,穿着崭新奢华,像是哪家的富太太,其中短发的太太正在给同伴斟酒,“老马说澳门要变天了,成吨的毒往港澳送,条子不敢阻止。警署有料,白花花的粉末,下冰雹似的砸。东北张三爷是头一个吃螃蟹的,要说澳门慧眼识珠的商人比比皆是,争先恐后的开垦赌市,偏偏他看中了毒市,毒的利润大着呢,定什么价码,全凭心情。”
挨着她年轻些的太太叹气说,“本以为劳恩小姐是狠角色,原来这位蒋小姐才是。短短一月,接管了劳恩小姐的应酬和生意。虽说清闲自在,但你明白的呀,张三爷不是凡夫俗子,那是荷枪实弹争天下的土匪,博得他的喜爱和垂青,必须在交际的生意场拆真招。无用的女人,他养归养,上位是不可能的。”
“劳恩小姐跟三爷年头不短了,她手腕很厉害。”
短发太太捏着高脚杯,笑吟吟眺望舞台,“奈何肚子废物,披了再多的凤凰毛,也是不能下蛋的鸡。不惑之年的男人,见面三分情,血脉是切割不断的,蒋小姐才是能耐。”
“三爷是逃亡来澳门的,这条道的人有今儿没明儿。”
“得了吧。”短发太太不屑一顾轻嗤,“黑老大各省都有,情妇生孩子生得不亦乐乎,没听说谁断子绝孙了,美色和子女,有本钱的男人是多多益善的。”
我扼住玻璃杯,一条条指纹缠绕,我像感知不到疼痛一般,变本加厉的捏紧,我压抑着奔腾狂涌的怒火,可我高估了自己的克制,杯子在挤磨中蹿出,粉碎为一摊瓷片。
我赶回1902,是雨前阴霾遍布的黄昏。庄园铁门大开,两名眼生的保镖在树下站岗,我看了他们一眼,他们迅速低头,不敢与我对视,我隐约猜到什么,果不其然,客厅多了一位不速之客,出院不久的蒋璐。
她气色好了许多,小腹仍旧平坦,我听闻她没堕胎,具体原因我不晓得,恐怕只她知道。
她端着一碗燕窝粥吃,听见关门的动静,懒洋洋问了句,“程小姐,借你的厨房,你不会介意吧。”
我换了鞋子,将钥匙拔出锁芯,“我介意,蒋小姐能让时间倒流,不借我的厨房吗。”
她舀了一勺吹凉,“也对。哪来的后悔药呢。程小姐再讨厌我,也无法拦截我的登堂入室。”
她把汤匙的尖端含在口中,“正如豪哥的马子,眼睁睁看你瓜分蚕食,据为己有,也奈何不了你。”
“他说得一清二楚,生了孩子,你也拴不牢固孩子父亲,反而拖累你。他的用途是通过郑长林牵制警署的筹码,是否平安落地,没差的。”
“怎会没有呢。”蒋璐把空碗交给保镖,“苍老是女人毕生的灾难,你看不透摸不着的空隙,它便占据,它让男人的眼睛里,不再有迷恋你的明亮,它是宠爱的克星,是美貌的仇敌,而孩子,它即便没分量助我上位,它也是我的保障,是我的一道金牌,有比无更具备优势。”
我莞尔一笑,“祝福蒋小姐如愿以偿。千万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把钥匙朝空中一抛,打着花样的转圈,随即利落接住,慢悠悠上楼,迈了一半楼梯时,她忽然开口,“你没有危机感吗。”
我仓促步伐一顿,“危机?”
我极尽嘲弄打量她,“你?”我放声大笑,像听了荒谬的笑话,“我凭什么吸引东北的女人,她们都想做程霖。你的隐忍,你的苦楚,在我这里不过小巫见大巫。不战自败的人不计其数,不肯给你真情的男人,他铸造的是牢笼。而蒋小姐在牢笼里凋零枯萎,我可怜你,不畏惧你。”
我余光扫她的肚子,“跟他久了,我们都嗜赌。蒋小姐顾一时风光,拿一世交换,你并不逊色我的狠。”
我撂下这番话,继续行走着,她像是一樽雕塑,被我隔绝在一堵门外。
她何时回了自己住处我不清楚,总之她和入夜晚归的张世豪错开了,他没用晚餐,临时雇佣的保姆热了几道菜,放在餐厅便走了,我来来回回的晃悠了几趟,眼瞅着饭菜冷透,我琢磨了几秒,拨进一只碗,托在掌心直奔书房。
秃头在书房的桌前候着,他身板宽,也敦实,挡住了张世豪,张世豪背对我负手而立,他观望着澳门塔的方向,“程霖不要性命随我闯出黑龙江,东北的两拨人马还舍不得下手,蒋璐是我马子,她怀我的种理所应当,谁也不会怀疑这个关头,我在筹谋什么。我在澳门风生水起,得意忘形自认东山再起已经为时不远,将关彦庭当作诚意投靠我对付沈家的盟友,他送来的旧爱,我享用器重无可厚非。利用女人达成目的,他们每一个人都做过,程霖性子固执刚烈,感情不揉沙砾,她用未来陪我赌,却失去我的疼惜与爱护,她遭冷落的同时,关彦庭与沈良州也有了突破口逼近制约澳门,她不阻碍,就是契机。各股势力的注意也转移给蒋璐。”
他绕到书架,犹豫不定的徘徊了片刻,抽出一本韩非子的书,他象征性翻了几页,似乎对内容颇感兴趣,便没放下,“程霖在这盘横跨东北澳门厮杀的棋局中,有何等巨大的作用。她有本事一番陈情令斥退纪检委,关彦庭的确不是中央审问一轮就倒下的软柿子,可没有她,他必然受苛责,费心力。官场的声誉不容亵渎,本质上,程霖识破了沈国安借纪检委泼脏关彦庭的诡计,她的聪慧和无畏,你以为他们不想得到她吗?”
张世豪侧目看向懵懵懂懂的秃头,“暂时的退让是欲擒故纵,关彦庭不罢休,沈良州更不。”
他好气又好笑拉开窗帘,露台贯穿隔壁卧房,我没熄灯,浴室的水还未放净,浴缸哗啦啦响着,倒显得夜不深,人也不静,“她不是正和我耍小性子吗。”
“劳恩小姐嘴巴不说,心里在乎豪哥。”
张世豪合住书本,他斜坐在桌沿,睨着连绵一片的万家灯火,“从前她躲我,厌我,把我看作一场瘟疫,毁了她的生活。经过寺庙的落败,我宁可她还是那时的她。至少我有了意外,她能安然无恙的遗忘,我时常想,我掠夺她是对是错。”
他眼底蒙了一层阴郁的雾,“赖子,我是不是太自私。”